他一晚上不停地做著可怕的夢。早晨醒來,他疲倦,發燒,四肢無力,心神不安。
母親和妻不再爭吵了,她們一樣親切地看護著他。下午醫生來給他診病。是一位中醫,還是妻去請來的。妻相信西醫,主張請大川銀行的醫藥顧問,可是母親堅持著請中醫。他不願意得罪母親,妻也隻好讓步。她到他服務的圖書公司去替他請了病假,又到大川銀行去為自己請一天假,然後去請醫生。醫生張伯情是他母親的一位遠親,在這城裏行醫三四年,也還有一點名氣,每次到他們家來診病,除了車費外,並不另收診費。他自己因為這個緣故,更讚成請中醫診病。“西藥多貴!隻要少花錢就好!我哪裏來那些錢呢?”他這樣想道。
醫生是一個和善的老人,仔細地把著脈,問著病情,又用溫和的調子安慰病人和家屬,說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勞,並不是肺病,養息幾天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妻不大相信醫生的話,母親卻很相信。他則是將信將疑。但是無論如何醫生使他們三個人都心安了。他漸漸覺得中醫也很有道理。“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都是這樣地看病吃藥,怎麼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呢?”他安慰自己地想著,他又看見了一線希望,死的黑影也淡了些。
妻出去買了藥回來,母親拿來煮給他吃了。吃過藥,他睡了一覺。他睡得不好,老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傍晚時分,他的熱度加高,他又落進了可怖的夢網裏。龐大的黑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唐柏青的黑瘦臉和紅眼睛,同樣的有無數個,它們包圍著他,每張嘴都在說:“完了,完了。”他害怕,他逃避。他走,他跑。多麼疲倦!但是他不能夠停住腳。忽然他走進了荒山。他看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天黑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好累人的旅行啊!忽然他看見了亮光,忽然四周的樹木燃燒起來。到處是火。火燃得很旺,火越逼越近。他的衣服烤焦了。他不能忍受,他嘶聲大叫:“救命!”
他醒了。他躺在床上,蓋著棉被,一身都是汗,口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宣,你怎麼啦?”妻坐在床沿上,埋下頭喚他。“你心裏難過嗎?”她溫柔地問。
他歎了一口氣,望著她,並不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她:“你下班多久了?”
“我今天請了一天假,不是跟你說過嗎?”妻驚訝地說。
“我忘記了,”他答道。接著他加上一句解釋:“夢把我弄昏了。”停了片刻他再說:“我夢見……好象是……我那個老同學給汽車壓死了。”
他騙了自己,把真實當作夢景了。
“老同學?你說哪個?”妻驚問道。她慢慢地伸過手去摸他的前額。前額潤濕,熱已經退了。
“唐柏青,我們在百齡餐廳吃過他喜酒的,他太太生小孩死了,我前不幾天才跟你講過,”他吃力地說。
“是,你跟我講過,我記得。你不要多講話,不要想別人的事情,你精神差,先前還在發熱。你再睡一會兒罷,”妻溫柔地安慰他。
“我怕睡著了,又會做怪夢,”他象小孩似地訴苦道。
“不會的,你什麼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我在旁邊陪著你,你不會做怪夢,”妻含笑地對他說。
“媽呢?”他又問。
“媽在煮飯。你睡罷。等會兒又要吃藥了,”她說,把頭掉開不再看他。
過了半晌他忽然說:“請你給我倒一點茶。”他並不真想喝茶,不過想跟妻談話。
妻倒了大半杯熱茶來,他抬起頭就在她的手裏喝了三口,說一句“謝謝你”,又把頭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妻說著站起來,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剛閉上眼睛,又睜開。他偷偷地望著妻,不讓她覺察出來。但是過了十多分鍾,他忍不住了,又喊著妻的名字,又對她說話。
“樹生,我看我的病不會好了,”他說。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柔聲責備他,臉上露出好意的微笑;“醫生不是說吃兩副藥,靜養幾天就會好嗎?”
他停了片刻才說:“可是你並不相信中醫。”
妻一時答不出話,後來便說:“可是媽很相信啊,況且他是你們的親戚,不會對你說假話。”
“這個年頭哪個不說假話啊!”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我這個身子拖不到抗戰勝利。也好,我活著不但不能給你們幫忙,我隻會累你們。”他好象在自言自語,最後聲音變了,他突然閉了嘴。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淚,她心裏也不好過。她隻說了一句:“你不要這樣說,”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還有媽年紀大了,生活又苦,脾氣更不好,有時候多發幾句牢騷,希望你能夠原諒她,她的心是好的,”他哀求地往下說,他吐字慢,不象剛才那樣激動。
“我知道,”她說了三個字,埋著頭,伸過右手去捏住他的左手,她也想哭。
“謝謝你。我現在睡了,”他似乎放心地說。
電燈光孤寂地照著這個屋子。光線暗得很,比蠟燭光強不了多少。那種病態的黃色增加了屋子的淒涼。他閉著眼,半張開嘴,一張瘦臉好象塗上一層蠟,顯得十分可憐。
她仍舊捏住那隻手不放鬆,仍舊坐在床沿上,用寂寞的眼光看各處。同情和愛憐使她苦惱。但是另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在搔她的心。
“為什麼我們應該過這種日子?”一個不平的聲音在她的心裏說。
她覺得右手裏捏的那隻手非常軟弱無力,並且指頭發冷。她想抗議:“這就是他忍受的報酬!我不能——”
她吃驚地看他一眼。他輕微地吐著氣。現在他似乎舒服多了。似乎並沒有噩夢驚擾他的睡眠。她輕輕地放開他那隻手。她又伸手去摸他的前額。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隔壁傳來一陣沙沙的語聲。從街中又傳來幾聲單調的汽車喇叭聲。老鼠一會兒吱吱地叫,一會兒又在啃樓板。牠們的活動似乎一直沒有停過。這更攪亂了她的心。她覺得夜的寒氣透過木板從四麵八方襲來,她打了一個冷噤。她無目的地望著電燈泡。燈泡的顏色慘淡的紅絲暖不了她的心。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永遠亮不起來,永遠死不下去,就是這樣拖。前兩三年還有點理想,還有點希望,還可以拖下去,現在……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麼懦弱,我還可以……”她一個人自言自語,這次她皺起了眉頭。她心裏更煩,她不知道怎樣安放她這顆心。她在屋子裏踱起來。但是踱了幾步,她又停止了,她害怕腳步聲會驚醒他。
半掩的房門突然大開了,母親捧著飯鍋子進來。
“她也在吃苦啊,”她看見母親那種吃力的樣子,不禁這樣想道。
“他睡了?”母親的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臉向著床低聲問她道。
她點點頭,小聲回答:“這回好象睡得還好。”
“那麼讓他多睡一會兒,等他醒來再吃藥罷,”母親說;“我們先吃飯。”
她和母親對麵坐著吃了一碗飯。母親的胃口不好。她覺得寂寞,覺得沒趣,在飯桌上勉強和母親講了幾句話。
“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於這種生活,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呢?”她暗暗地責備自己,可是這並沒有減輕她的寂寞之感。
“為什麼我總是感到不滿足?我為什麼就不能夠犧牲自己?”她更煩躁,她第二次在心裏責備自己。
但是這一晚終於平靜地過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勢稍微減輕了。樹生仍舊每天到銀行去辦公,不過上午去得較晚,午後下了班便回到家裏來。她暫時斷絕了同事間的交際。她幫忙母親燒飯,有時候還照料他吃藥和吃早飯、晚飯。晚飯後他不想睡覺時,她還陪他談些閑話。她談著她那個銀行裏的種種事情,她什麼都談,就隻不談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