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1 / 3)

這時候汪文宣在公司裏辦公。他不會知道家裏發生的事情。

這天早晨妻已經出門了,他才起床。他吃過早點後,忽然說要去辦公。母親阻止不了他。

“不要緊,我已經好了。”

“我不能請假太多。再不去辦公,連飯碗都會成問題。”

“我們不能把全家人都交給樹生一個人養活啊。我這幾天吃藥治病都是花她的錢。”

他拿這些話來回答母親。

母親找不到反駁的話了。其實她自己也想:我寧願挨餓,寧願忍受一切痛苦。她不願意讓樹生來養活她。

“還是讓我出去做事罷,我當個大娘,當個老媽子也可以,”母親最後吐出了這樣的話。她充滿愛憐地望著她這個獨子,她的眼圈紅了。

“媽,你怎麼這樣說?你是讀書人啊,哪裏能做這種事!”他痛苦地說,掉開眼光不敢看她。

“我隻後悔當初不該讀書,更不該讓你也讀書,我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實說,我連做老媽子的資格也沒有!”母親痛苦地說。

“在這個時代,什麼人都有辦法,就是我們這種人沒用。我連一個銀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個老媽子,”他憤慨地說。最後他抬起頭歎了一口長氣,就走出了房門。母親追出去喚他,要他留下,他卻連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出去了。

他到了公司。樓下辦公室似乎比平日冷靜些。簽到簿已經收起了。鍾老帶笑地對他點一個頭。他上了樓。二樓辦公室裏也有幾個空位。吳科長剛打完電話,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淡淡地問一句:“你病好了?”

“好了,謝謝你,”他低聲答道。

“我看你身體太差,應該長期休養,”吳科長冷冷地說。他不知道吳科長懷著什麼心思,卻聽見周主任在小房間裏不高興地咳了一聲嗽。

他含糊地答應了一個“是”,連忙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

他剛坐下,工友就送來一疊初校樣到他的麵前。“吳科長說,這個校樣很要緊,當天就要的,”工友不客氣地說。

他心想:時局這樣緊張,同事中今天也有幾位沒有來辦公,大家都是忙忙慌慌,為什麼單單逼我一個人加倍工作?要是我今天不上班呢?你們就隻會欺負我!這太不公道了。可是他哼都不哼一聲,隻是溫和地點點頭。

“吳科長說,當天就要的,”工友站在旁邊望著他,象在折磨他似地又說了一遍。

他抬起頭,但是他連憤怒的表情也沒有,他溫和地答了一聲“好”。工友走開了。

他默默地翻開校樣和原稿,他不覺皺起眉來。這是一本關於黨義的書,前麵還有好幾位黨國要人的序言,是用四號字排的。他埋下頭低聲念這些序文,又念正文。他的心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覺得頭昏,四肢無力。但是他還勉強支持著把校樣看下去。

在這中間,周主任走了,吳科長又走了。同事們大聲交談起來。他們在交換戰事的消息。每個人都帶著憂慮的表情講話,並不熱心工作。隻有他仍舊把頭埋在校樣上麵。“當天要的,”一個粗魯的聲音不斷地在他的耳邊說。最後他忍不住在心裏答複了:“不要逼我,至多我把命賠給你就是了。”

到了十二點鍾,開飯的鈴聲響了。他好象遇到救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他的胃口仍然不好。他勉強吃了一碗飯。他覺得同事們都帶了輕蔑和憐憫的眼光在看他,並且故意發一些關於戰事的“危言”嚇他。“老汪,你不久要加薪了。在這種時候你居然還能夠埋頭工作,年底真該得獎金啊,”一個同事這樣譏笑他。他不回答,卻又躲到樓上辦公桌前麵去。他不抽煙,又沒有精神看書。他無聊地坐在位子上,對著玻璃窗打起瞌睡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汪先生”,他吃驚地睜開眼睛,挺起身子。那個工友又立在他麵前,望著他說:“有人給你送來一個字條,請你立刻去。”

字條放在桌上,是樹生的筆跡。上麵寫著:

宣:

有事情同你談,請即刻到國際一晤。

樹生即日

他吃了一驚。“有什麼事情呢?”他想道,連忙站起來,匆匆走下樓去。

“汪兄,到哪裏去?”鍾老問道。

他含糊地答應一聲,就走到人行道上去了。

他走進國際咖啡廳。顧客很少,桌子大半空著。樹生坐在靠裏一張圓桌旁。眼睛正朝著門口,她的擦了粉的臉上帶著怒容。看見了他,她忽然站起來,但是馬上又坐下了,她望著他,等候他走過來。

“我接到字條馬上就來了,”他陪笑地說,在她對麵坐下。“什麼事?”

“我要跟你離婚!”她睜圓眼睛,噘起嘴,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