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2 / 3)

“我自己?”他驚訝地說,“我自己不是很好嗎!”他說了“很好”兩個字,連他自己也覺得話太不真實了,他便補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蘭州更可以給我幫忙。”

“她?你相信她!”母親冷笑一聲,接著輕蔑地說:“她是一隻野鳥,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來。”

“媽,你對什麼人都好,就是對樹生太苛刻。她並不是那樣的女人。而且她還是為了我們一家人的緣故才答應去蘭州的,”他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說。

母親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改變了臉色,她忍受似地點著頭說:“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話。那麼,你放心睡覺罷。你話講多了太傷神,病會加重的。”

他不作聲了。他埋著頭好象在想什麼事情。母親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心裏埋怨道:你怎麼這樣執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愛的聲音對他說:“宣,你還是睡下罷,這樣坐著看著涼啊。”

他抬起頭用類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親一眼。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下床來。“媽,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說,一麵彎著身子係皮鞋帶。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麼?”母親驚問道。

“我有點事,”他答道。

“你還有什麼事?公司已經辭掉你了。外麵冷得很,你身體又不好,”母親著急地說。

他站起來,臉上現出興奮的紅色。“媽,不要緊,讓我去一趟,”他固執地說,便走去取下掛在牆上洋釘上麵的藍布罩袍來穿在身上。

“等我來,”母親不放心地急急說,她過去幫忙他把罩袍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麵說,一麵卻取下那條黑白條紋的舊圍巾,替他纏在頸項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她又說。

“不要緊,我就會回來,地方很近,”他說著,就朝外走。她望著他,突然覺得自己象是在夢中一樣。

“他這是做什麼?我簡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語道。她站在原處思索了片刻,然後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身子去整理床鋪。

她鋪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塵土很多,還有幾處半幹的痰跡。她皺了皺眉,便到門外廊上去拿了掃帚來把地板打掃幹淨了。桌上已經墊了一層土。這個房間一麵臨馬路,每逢大卡車經過,就會揚起大股的灰塵送進屋來。這一刻她似乎特別忍受不了肮髒。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書桌連凳子也都抹幹淨了。

做完這個,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她覺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間擦揉了一會兒。“要是有人來給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馬上就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境地了,她責備自己:“你已經做了老媽子,還敢妄想嗎!”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她把頭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現出了一個人影,先是模糊,後來麵顏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著她低聲說了出來:“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過你為什麼不保佑宣?你不能讓宣就過這種日子啊!”她一陣傷心,掉下了幾滴眼淚。

不久他推開門進來,看見母親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媽,你什麼事?怎麼在哭?”他驚問道。

“我掃地,灰塵進了我的眼睛,剛剛弄出來,”她對他撒了謊。

“媽,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動地說,便走到母親的身邊。

“我沒有事,閑著也悶得很,”她答道。接著她又問:“你剛才到哪裏去了來?”

他喘了兩口氣,又咳了兩三聲嗽,然後掉開臉說:“我去看了鍾老來。”

“你找他什麼事?你到公司去過嗎?”她驚訝地問道,便站了起來。

“我托他給我找事,”他低聲說。

“找事?你病還沒有全好,何必這樣著急!自己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啊,”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我們中國人身體大半是這樣,說有病,拖起來拖幾十年也沒有問題。我覺得我現在好多了,鍾老也說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應替我找事。”他的臉上仍舊帶著病容和倦容,說起話來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這樣急啊!”母親說。“我們一時還不會餓飯。”

“可是我不能夠整天睡著看你一個人做事情。我是個男人,總不能袖手吃閑飯啊,”他痛苦地分辯道。

“你是我的兒子,我就隻有你一個,你還不肯保養身體,我將來靠哪個啊?”她說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邊,他的牙齒緊緊咬著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為他的左胸痛得厲害。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齒印。他看他母親。她默默地坐在那裏。他用憐憫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夢、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認識“將來”,“將來”象一張凶惡的鬼臉,有著兩排可怕的白牙。

兩個人不再說話,不再動。這靜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裏沒有絲毫生命的氣象。街中的人聲、車聲都不能打破這靜寂。但是母親和兒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並沒有走著同一條路,卻在一個地方碰了頭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個大字:死。

兒子走到母親的背後。“媽,你不要難過,”他溫和地說;“你還可以靠小宣,他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親知道他的意思,她心裏更加難過。“小宣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孩子太象你了,”她歎息似地說。她不願意把她的痛苦露給他看,可是這句話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見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說得不錯。小宣太象他,也就是說,小宣跟他一樣地沒有出息。那麼她究竟有什麼依靠呢?他自己有時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著希望,現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紀還小,慢慢會好起來。說起來我真對不起他,我始終沒有好好地教養過他,”他說,他還想安慰母親。

“其實也怪不得你,你一輩子就沒有休息過,你自己什麼苦都吃……”她說到這裏,又動了感情,再也說不下去,她忽然站起來,逃避似地走到門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麵窗前,打開一麵窗。天象一張慘白臉對著他。灰黑的雲象皺緊的眉。他立刻打了一個冷噤。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冷冷地挨著他的臉頰。“下雨羅,”他沒精打彩地自語道。

背後起了腳步聲,妻走進房來了。不等他掉轉身子,她激動地說:“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麼這樣快?不是說下禮拜嗎?”他大吃一驚,問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機,票子已經送來,我不能陪你過新年了。真糟,晚上還有人請吃飯,”她說到這裏不覺皺起了眉尖,聲調也改變了。

“那麼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問。

“明早晨六點鍾以前趕到飛機場。天不亮就得起來,”她說。

“那麼今晚上先雇好車子,不然怕來不及,”他說。

“不要緊,陳主任會借部汽車來接我。我現在還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沒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說。她彎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來給你幫忙,”他說著,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經把箱子拖出來了,就蹲著打開蓋子,開始清理箱內的衣服。她時而站起,去拿一兩件東西來放在箱子裏麵,她拿來的,有衣服,有化妝品和別的東西。

“這個要帶去嗎?”“這個要嗎?”他時不時拿一兩件她的東西來給她,一麵問道。

“謝謝你。你不要動,我自己來,”她總是這樣回答。

母親從外麵進來,站在門口,冷眼看他們的動作。她不發出絲毫的聲息,可是她的心裏充滿了怨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聲報告:“媽,樹生明早晨要飛了。”

“她飛她的,跟我有什麼相幹!”母親冷冷地說。

樹生本來已經站直了,要招呼母親,並且說幾句帶好意的話。可是聽見母親的冷言冷語,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臉漲得通紅,她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母親生氣地走進自己的小屋去了。樹生關上箱蓋,立起來,怒氣已經消去一半。他望著她,不敢說一句話。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麼。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過不去,她實在恨我,”樹生輕輕地對他說。

“這都是誤會,媽慢慢會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聲回答。

“我不會恨她,我看在你的麵上,”她溫柔地對他笑了笑,說。

“謝謝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飛機,”他用更低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