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去!你的身體受不了,”她急急地說。“橫順有陳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話刺痛了他的心。“那麼我們就在這間屋裏分別?”他痛苦地說,眼裏含著淚光。
“不要難過,我現在還不走。我今晚上早點回來,還可以陪你多談談,”她的心腸軟了,用同情的聲調安慰他說。
他點了點頭,想說一句“我等你”,卻又說不出來,隻是含糊地發出一個聲音。
“你睡下罷,站著太累,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會兒,”她又說。
他依從了她的勸告躺下了。她給他蓋上半幅棉被,然後坐在床沿上。“明天這個時候我不曉得是怎樣的情形,”她自語道。“其實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裏毫無把握。你們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許就不走了,”這是她對他說的真心話。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決定了,不會錯的,”他溫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這次去蘭州是禍是福,我連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媽卻巴不得我早一天離開你,”她望著他,帶了點感傷和煩愁地說。
“病”字敲著他的頭。她們永遠不讓他忘記他的病!她們永遠把他看作一個病人!他歎了一口氣,仿佛從一個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來,他最後一線遊絲似的希望也破滅了。
“是啊,是啊,”他無可奈何地連連說,他帶著關切和愛惜的眼光望著她。
“你氣色還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換了關心的調子說。“經濟問題倒容易解決。你隻管放心養病。我會按月寄錢給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開說。
“小宣那裏我今天去過信,”她又說。但是沒有讓她把話說完,汽車的喇叭聲突然在樓下正街上響起來了。她略微驚訝地掉過臉來,朝那個方向望了望,又說下去:“我要他禮拜天進城來。”喇叭似乎不耐煩地接連叫著。她站起來,忙忙慌慌地說:“我要走了,他們開車子來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開它,取出了小鏡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來。“你不要起來,你睡你的,”她一麵說,一麵專心地對鏡撲粉塗口紅。但是他仍舊下床來了。
“我走羅,晚上我早一點回來,”她說著,掉過臉,含笑地對他點一個頭,然後匆匆地走出門去。
屋子裏寒冷的空氣中還留著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帶走了清脆的笑聲和語聲。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麵,出神地望著她的身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白粉脫落了的房門。“你留下罷,你留下罷!”他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內心的聲音。但是橐橐的輕快的腳步聲早已消失了。
母親走出小屋,帶著憐憫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罷,你們遲早要分開的。你一個窮讀書人哪裏留得住她!”母親說,她心裏裝滿了愛和恨,她需要發泄。
他埋下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後把右手放到眼前。多麼瘦!多麼黃!倒更象雞爪了!它在發抖,無力地顫抖著。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裏還有一點肉!他覺得全身發冷。他呆呆地望著這隻可怕的手。他好象是一個罪人,剛聽完了死刑的宣告。母親的話反複地在他的耳邊響著:“死了心罷,死了心罷。”的確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還有什麼權利,什麼理由要求她留下呢?問題在他,而不是在她。這一次他徹底地明白了。
母親扭開電燈,屋子裏添了一點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書桌前,用告別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東西,然後崩潰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兩隻手蒙著臉。他並沒有眼淚。他隻是不願意再看見他周圍的一切。他放棄了一切,連自己也在內。
“宣,你不要難過,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個更好的,”母親走過去,用慈愛的聲音安慰他。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來,茫然望著母親。他想哭。為什麼她要把他拉回來?讓他這個死刑囚再瞥見繁華世界?他已經安分地準備忍受他的命運,為什麼還要拿於他無望的夢來誘惑他?他這時並不是在冷靜思索,從容判斷,他隻是在體驗那種絞心的痛苦。樹生帶走了愛,也帶走了他的一切;大學時代的好夢,婚後的甜蜜生活,戰前的教育事業的計劃,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過罷。要不要我現在就去請個醫生來,西醫也好,”母親仍舊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臉色使她驚恐,她著急起來,聲音發顫地說。
“不,不要請醫生。媽,不會久的,”他絕望地說,聲音弱,而且不時喘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說什麼?等我來攙你,”母親吃驚地說,她連忙攙扶著他的右肘。
“媽,你不要怕,沒有什麼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說,好象從夢裏醒過來一樣。他擺脫了母親的扶持,離開藤椅,走到方桌前,一隻手壓在桌麵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黃的燈光,簡陋的陳設,每件東西都發出冷氣。突然間,不發出任何警告,電燈光滅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後從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色光。
“昨天才停過電,怎麼今天又停了?”母親低聲埋怨道。
他歎了一口氣。“橫豎做不了事,就讓它黑著罷,”他說。
“點支蠟燭也好,不然顯得更淒涼了,”母親說。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蠟燭點起來。燭光搖曳得厲害。屋子裏到處都是黑影。不知從哪裏進來的風震搖著燭光,燭芯偏向一邊,燭油水似地往下流。一個破茶杯倒立著,做了臨時燭台,現在也被大堆燭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來!快拿剪刀來!”他並不想說這樣的話,話卻自然地從他的口中漏出來,而且他現出著急的樣子。這樣的事情不斷地發生,他已經由訓練得到了好些習性。他做著自己並不一定想做的事,說著自己並不一定想說的話。
母親拿了剪刀來,把倒垂的燭芯剪去了。燭光稍稍穩定。“你現在吃飯好嗎?我去把雞湯熱來,”她說。
“好嘛,”他勉勉強強地答道。幾小時以前的那種興致和食欲現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隻是為了敷衍母親。“她為什麼還要我吃?我不是已經飽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母親。母親正拿了一段還不及大拇指長的蠟燭點燃了預備出去。
“媽,你拿這段長的去,方便點,”他說。“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沒有亮對我都是一樣。
“不要緊,我夠了,”母親說,仍舊拿了較短的一段蠟燭出了房門。
一段殘燭陪伴他留在屋子裏。
“又算過了一天,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語道,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沒有人答話。牆壁上顫搖著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坐下還是站著,應該睡去還是醒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動作。他仍舊立在方桌前,寒氣漸漸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身子微微顫抖。他便離開方桌,走了幾步,隻為了使身子暖和一點。
“我才三十四歲,還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現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歎。大學時代的抱負象電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園般的背景,年輕的麵孔,自負的言語……全在他的腦子裏重現。“那個時候哪裏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說。
“那個時候我多傻,我一直想著自己辦一個理想中學,”他又帶著苦笑地想。他的眼前仿佛現出一些青年的臉孔,活潑、勇敢、帶著希望……。他們對著他感激地笑。他吃驚地睜大眼睛。蠟燭結了燭花,光逐漸暗淡。房裏無限淒涼。“我又在做夢了,”他不去剪燭花,卻失望地自語道。他忽然聽見了廊上母親的腳步聲。
“又是吃!我這樣不死不活地捱日子又有什麼意思!”他痛苦地想。
母親捧了一菜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飯進來,她滿意地笑著說:“我給你煮成了雞湯飯,趁熱吃,受用些。”
“好!我就多吃一點,”他順從地說。母親把碗放在方桌上。他走到方桌前一個凳子上坐下。一股熱氣立刻衝到他的臉上來。母親俯著頭在剪燭花。他看她。這些天她更老了。她居然有那麼些條皺紋,顴骨顯得更高,兩頰也更瘦了。
“連母親也受了我的累,”他不能不這樣想。他很想哭。他對著碗出神了。
“快吃罷,看冷了啊,”母親還在旁邊催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