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1 / 3)

他吃過晚飯後就盼望著妻,可是妻回來得相當遲。

時間過得極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床上。他那隻舊表已經壞了好些天了,他不願意拿出一筆不小的修理費,就讓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邊。他不斷地要求母親給他報告時刻。七點……八點……九點……時間似乎故意跟他為難。這等待是夠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極大的忍耐力。

終於十點鍾又到了。母親放下手裏的活計,取下老光眼鏡,揉揉眼睛。“宣,你脫了衣服睡罷,不要等了,”她說。

“我睡不著。媽,你去睡,”他失望地說。

“她這樣遲還不回來,哪裏還把家裏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應該早回來跟家裏人團聚才是正理,”母親氣惱地說。

“她應酬忙,事情多,這也難怪她,”他還在替他的妻子辯解。

“應酬,你說她還有什麼應酬?還不是又跟她那位陳主任跳舞去了,”母親冷笑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他搖頭說。

“你總是袒護她,縱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潑冷水,我先把話說在這裏擱起,她跟那位陳主任有點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後的話,改變了語調歎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現在還這樣相信她,你真是執迷不悟!”

“媽,你還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麵做事情,難免應M多,她又愛麵子,”他接口替妻辯護道;“她不見得就喜歡那個陳主任,我相信得過她。”

“那麼我是在造謠中傷她!”母親勃然變色道。

他吃了一驚,偷偷看母親一眼,不敢做聲。停了一兩分鍾,母親的臉色緩和下來,那一陣憤怒過去了,她頗後悔自己說了那句話,她用憐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藹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人老了,脾氣更壞了。其實這樣吵來吵去有什麼好處!——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那樣看不起我!不管怎樣,我總是你的母親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氣。他說:“媽,你不要誤會她,她從沒有講過你的壞話。她對你本來是很好的。”他覺得有了消解她們中間誤會的機會和希望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她指著他的臉說:“你也太老好了。她哪裏肯對你講真話啊!我看得出來,我比你明白,她覺得她能夠掙錢養活自己,我卻靠著你們吃飯,所以她看不起我。”

“媽,你的確誤會了她,她沒有這個意思,”他帶著充分自信地說。

“你怎麼知道?”母親不以為然地反問道。就在這時候電燈突然亮了。整個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長的蠟燭戴上了一大朵黑燭花,現著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母親立刻吹滅了燭,換過話題說:“十點半了,她還沒有回來!你說她是不是還把我們放在眼裏!”

他不作聲,慢慢地歎了一口氣。他的左胸又厲害地痛起來。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母親,他甚至想說:你饒了她罷。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他壓下了感情的爆發(他想痛哭一場)。他平平淡淡地對母親說:“媽,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罷。”

“那麼你呢?”母親關心地問。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裝出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並且打了一個嗬欠。

“那麼你還不脫衣服?”母親又問。

“我等一會兒脫,讓我先睡一覺。媽,你把電燈給我關了罷,”他故意慢吞吞地說,他又打了一個嗬欠。

“好的,你先睡一覺也好,不要忘記脫衣服啊,”母親叮囑道。她真的把電燈扭熄了。她輕手輕腳地拿了一個凳子,放在掩著的門背後。於是她走進她那間小屋去了。她房裏的電燈還亮著。

他並無睡意。他的思潮翻騰得厲害。他睜著眼睛望那扇房門,望那張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過、動過、用過的東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麼都會變樣了。這間屋子裏不會再有她的影子了。

“樹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頭帶了哭聲暗暗地喚她。他希望能有一隻手來揭開他的被,能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回答:“宣,我在這兒。”

但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母親在小屋裏咳了兩聲嗽,隨後又寂然了。

“樹生,你真的就這樣離開我?”他再說。他盼望得到一聲回答:“宣,我永遠不離開你。”沒有聲音。不,從街上送進來淒涼的聲音:“炒米糖開水。”聲音多麼衰弱,多麼空虛,多麼寂寞,這是一個孤零零的老人的叫賣聲!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縮著頭,駝著背,兩隻手插在袖筒裏,破舊油膩的棉袍擋不住寒風。一個多麼寂寞、病弱的讀書人。現在……將來?他想著,他在棉被下麵哭出聲來了。

幸好母親不曾聽見他的哭聲。不會有人來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淚。他聽見了廊上的腳步聲,是她的腳步聲!他興奮地揭開被露出臉來。他忘了淚痕還沒有揩幹,等到她在推門了,他才想起,連忙用手揉眼睛,並且著急地翻一個身,使她在扭開電燈以後看不到他的臉。

她走進屋子,扭燃了電燈。她第一眼看床上,還以為他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輕輕地走到書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換了鞋,又從抽屜裏取出一麵鏡子,對著鏡略略整理頭發。然後她站起來,去打開了箱子,又把抽屜裏的一些東西放到箱子裏去。她做這些事還竭力避免弄出任何響聲,她不願意驚醒他的夢。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間,她忽然想到什麼事,就暫時撇下這個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靜靜地立在床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