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有睡去,從她那些細微的聲音裏他仿佛目睹了她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她到了他的床前。他還以為她就會走開,誰知她竟然在床前立了好一陣。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他不能再忍耐了。他咳了一聲嗽。他聽見她小聲喚他的名字,便裝出睡醒起來的樣子翻一個身,伸一個懶腰,一麵睜開眼來。
“宣,”她再喚他,一麵俯下頭看他;“我回來遲了。你睡了多久了?”
“我本來不要睡,不曉得怎樣就睡著了,”他說了謊,同時還對她微笑。
“我早就想回來,誰知道飯吃得太遲,他們又拉著去喝咖啡,我說要回家,他們一定不放我走……”她解釋道。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的話,“你的同事們一定不願意跟你分別。”這是敷衍的話。可是話一出口,他卻覺得自己失言了。他絕沒有譏諷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回來?”她低聲下氣地說;“我不騙你,我雖然在外麵吃飯,心裏卻一直想到你。我們要分別了,我也願意同你多聚一刻,說真話,我就是怕——”她說到這裏便轉過臉朝母親的小屋望了望。——
“我知道。我並沒有怪你,”他接嘴說。“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他改變了話題問。
“差不多了,”她答道。
“那麼你快點收拾罷,”他催她道;“現在大概快十一點了。你要早點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來。”
“不要緊,陳主任會開汽車來接我,車子已經借好了,”她順口說。
“不過你也得早起來,不然會來不及的,”他勉強裝出笑容說。
“那麼你——”她開始感到留戀,她心裏有點難過,說了這三個字,第四個字梗在咽喉,不肯出來。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個假嗬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說:“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時候你不要起來啊。太早了,你起來會著涼的。你的病剛剛才好一點,處處得小心,”她叮囑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罷,”他說,他努力做出滿意的微笑來,雖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轉身去整理行李時,他卻蒙著頭在被裏淌眼淚。
她忙了將近一個鍾頭。她還以為他已經睡熟了。事實上他卻一直醒著。他的思想活動得很快,它跑了許多地方,甚至許多年月。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但是它始終繞著一個人的麵影。那就是她。她現在還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氣,或者大聲咳一下嗽,他害怕驚動了她。幸福的回憶,年輕人的歲月都去遠了。甚至痛苦的爭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遠了。現在留給他的隻有分離(馬上就要來到的)和以後的孤寂。還有他這個病。他的左胸又在隱隱地痛。她會回來嗎?或者他能夠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臉朝著牆壁,默默地流眼淚。他後來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時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幹分鍾以後了。
他半夜裏驚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經濕透了。屋子裏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覺得有點頭暈,他看不清楚一件東西。母親房裏沒有聲息。他側耳靜聽。妻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得很安靜。“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答不出。“她不會睡過鍾點嗎?”他想。他自己回答:“還早罷,天這麼黑。她不會趕不上,陳主任會來接她。”想到“陳主任”,他仿佛挨了迎頭一悶棍,他楞了幾分鍾。什麼東西在他心裏燃燒,他覺得臉上、額上燙得厲害。“他什麼都比我強,”他妒忌地想道。
漸漸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來了。她跳下床,穿起衣服,扭開電燈,看一下手表。“啊呀!”她低聲驚叫,她連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他來了,我得快。”她小聲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床上一看。他睡著不動。“我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地睡罷,”她想道。她又看母親的小屋,房門緊閉,她朝著小屋說了一聲:“再會。”她試提一下她的兩隻箱子,剛提起來,又放下。她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他的後腦向著她,他在打鼾。她癡癡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她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宣,我們再見了,希望你不要夢著我離開你啊。”她覺得心裏不好過,便用力咬著下嘴唇,掉轉了身子。她離開了床,馬上又回轉身去看他。她躊躇片刻,忽然走到書桌前,拿了一張紙,用自來水筆在上麵匆匆寫下幾行字,用墨水瓶壓住它,於是提著一隻箱子往門外走了。
就在她從走廊轉下樓梯的時候,他突然從夢中發出一聲叫喚驚醒過來了。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相當淒慘。他夢著她拋開他走了。他正在喚她回來。
他立刻用眼光找尋她。門開著。電燈亮得可怕。沒有她的影子,一隻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實情形。他一翻身坐起來,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連鈕子都沒有扣好,就提起那隻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