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有走到樓梯口,就覺得膀子發痠,腳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著下了樓梯。樓梯口沒有電燈,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後襟又絆住他的腳,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樓的轉角,兩個人急急地從下麵上來。他看見射上來的手電光。為了避開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來了!”上來的人用熟習的女音驚喜地叫道。手電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來了!”她連忙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拿箱子。“給我,”她感激地說。
他不放開手,仍舊要提著走下去,他說:“不要緊,我可以提下去。”
“給我提,”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年輕而有力的聲音。他吃了一驚。他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恍惚間他覺得那個人身材魁梧,意態軒昂,比起來,自己太猥瑣了。他順從地把箱子交給那隻伸過來的手。他還聽見她在說:“陳主任,請你先下去,我馬上就來。”
“你快來啊,”那個年輕的聲音說,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冬冬”的腳步聲響了片刻後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樓梯上,她也是。她的手電光亮了一陣,也突然滅了。
兩個人立在黑暗與寒冷的中間,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汽車喇叭叫起來,叫了兩聲。她夢醒似地動了一下,她說話了:“宣,你上樓睡罷,你身體真要當心啊……我們就在這裏分別罷,你不要送我。我給你留了一封信在屋裏,”她柔情地伸過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又瘦又硬(雖然不怎麼冷)!她竭力壓下了感情,聲音發顫地說:“再見。”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著急又悲痛地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不定,不過我一定要回來的。我想至遲也不過一年,”她感動地說。
“一年?這樣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聲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個時候。
“我也說不定,不過我總會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討厭的喇叭聲又響了。她安慰他:“你不要著急,我到了那邊就寫信回來。”
“是,我等著你的信,”他揩著眼淚說。
“我會——”她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一陣心酸,她輕輕地撲到他的身上去。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吃驚地說:“不要挨我,我有肺病,會傳染人。”
她並不離開他,反而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又把她的紅唇緊緊地壓在他的幹枯的嘴上,熱烈地吻了一下。她又聽到那討厭的喇叭聲,才離開他的身子,眼淚滿臉地說:“我真願意傳染到你那個病,那麼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臉,小聲歎了一口氣,又說:“媽麵前你替我講一聲,我沒有敢驚動她。”她終於決然地撇開他,打著手電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餘的那幾級樓梯。
他癡呆地立了一兩分鍾,突然沿著樓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並沒有被什麼東西絆倒。但是他趕到大門口,汽車剛剛開動。他叫一聲“樹生”,他的聲音嘶啞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內露了一下臉,但是汽車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著追上去。汽車卻象箭一般地飛進霧中去了。他趕不上,他站著喘氣。他絕望地走回家來。大門口一盞滿月似的門燈孤寂地照著門前一段人行道。門旁邊牆腳下有一個人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孩互相抱著縮成了一團。油黑的臉,油黑的破棉襖,滿身都是棉花疙瘩,連棉花也變成黑灰色了。他們睡得很熟,燈光溫柔地撫著他們的臉。
他看著他們,他渾身顫抖起來。周圍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寒夜。就隻有這兩個孩子睡著,他一個人醒著。他很想叫醒他們,讓他們到他的屋子裏去,他又想脫下自己的棉衣蓋在他們的身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唐柏青也這樣睡過的,”他忽然自語道,他想起了那個同學的話,便蒙著臉象逃避瘟疫似地走進了大門。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在書桌上見到她留下的字條,他拿起它來,低聲念著: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難過。我到了那邊就給你寫信。一切有陳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保重自己的身體,認真地治病。
媽麵前請你替我講幾句好話罷。
妻
他一邊念,一邊流淚。特別是最後一個“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著字條在書桌前立了幾分鍾。他覺得渾身發冷,兩條腿好象要凍僵的樣子。他支持不住,便拿著字條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邊,然後脫去棉袍鑽進被窩裏去。
他一直沒有能睡熟,他不斷地翻身,有時他剛合上眼,立刻又驚醒了。可怖的夢魘在等候他。他不敢落進睡夢中去。他發燒,頭又暈,兩耳響得厲害。天剛大亮,他聽見飛機聲。他想:她去了,去遠了,我永遠看不見她了。他把枕畔那張字條捏在手裏,低聲哭起來。
“你是個忠厚老好人,你隻會哭!”他想起了妻罵過他的話,可是他反而哭得更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