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2 / 2)

他進去了。廳子裏客人相當多,剛巧他從前坐過的那張小圓桌空著,他便擠到裏麵去坐下來。兩個茶房忙碌地端著盤子各處奔走。客人們正在競賽叫喚茶房的聲音的高低。他膽怯地坐在角落裏,默默地等待著。

一個穿白製服的茶房終於走過來了。“兩杯咖啡,”他低聲說。

“嗯?”茶房不客氣地問。

“兩杯咖啡,”他提高聲音再說。

茶房不回答,猝然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茶房端了兩個杯子走回來,一杯咖啡,放在他麵前,另一杯放在他對麵。“要牛奶嗎?”茶房拿起牛奶罐頭問道。他搖搖頭說:“我不要。”又指著對麵那個杯子說:“這杯要。”茶房把牛奶注入杯中,便拿著罐頭走開了。他拿起茶匙舀了糖,先放進對麵的杯裏,又用茶匙在杯裏攪了一下,然後才在自己的杯中放糖。

“你喝罷,”他端起杯子對著空座位低聲說。在想象中樹生就坐在他的對麵,她是喜歡喝牛奶咖啡的。他仿佛看見她對他微笑。他高興地喝了一大口。他微笑了。他睜大眼睛看對麵。位子空著,滿滿的一杯咖啡不曾有人動過。他又喝了一口。他的嘴上還留著剛才的微笑,但是笑容慢慢地在變化,現在是淒涼的微笑了。“你還會記住我麼?”他小聲說,他覺得鼻酸,連忙掉開臉去看別人。四座都是煙霧,人們在高談闊論,大抽香煙。沒有人注意到他。

“我敢寫保票,不到兩個月德國就會投降。日本也熬不過一年。說不定我們會在南京過下一個新年!”旁邊一張桌上一個穿中山裝的大塊頭眉飛色舞地大聲說。

他吃了一驚。他看看說話的人。這個預言給他帶來一種奇特的感覺。他沒有快樂,他卻感到了羨慕和妒忌。他又望了一下空座位和滿杯的咖啡,悵惘地歎了一口氣,便站起來付了帳走出去了。

回到家,他正碰見母親捧著一堆濕衣服從房裏出來。

“媽,你怎麼又自己洗起衣服來了?”他驚問道。

“不要緊,我可以洗,”母親笑答道。

“其實你不應該省這點錢,你也該少累點,”他說。

“可是洗衣服大娘又漲價了,樹生隻寄來那麼一點錢,不省怎麼夠用!”母親略帶煩躁地說。“從過年到現在物價不知漲了多少,收入卻不見增加。我有什麼辦法!”

“她這點錢比我做事拿的薪水還要多些,”他想道,可是他不敢對母親講出來。他隻好默默地進屋,讓母親到曬台上晾衣服去。

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不想坐,不想躺,也不想看書。他隻好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為什麼她永遠是那樣忙?為什麼她總是寫一些短信?她既然關心我,為什麼她不讓我知道她的生活情形?”他疑惑地、煩躁地想道。

沒有回答。他永遠找不到回答。

但是有人來打岔了。他聽見粗重的腳步聲。於是一個郵差推開門進來,大聲叫道:“汪文宣收信!蓋圖章!”

他接過來,很厚的一封信,郵票在信封上貼滿了。他一眼就認出來樹生的筆跡。

他在一陣歡喜中蓋好圖章,把郵件回執交給郵差。“謝謝你,”他感激地對郵差說。

長信終於來了,這正是他需要的回答,他感激地接連吻著信封。他低聲笑,他反複念著封麵的地址。他忘了自己的煩惱,甚至忘了自己的病。

於是他拆開了信,拿出厚厚的一疊信箋來。

“她給我寫長信了!她給我寫長信了!”他自己帶笑地說了好幾遍。他攤開了信箋,可是他隻看了稱呼的“宣”字以後,馬上又把信箋折起,拿著它們,興奮地在屋子裏走了幾轉。

最後,他在藤椅上坐下來。他從容地打開那一疊信箋,開始讀著她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