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生的信象投了一個石子在他的生活裏,激起一陣水花,攪動了整個水麵,然後又平靜下去了。但是石子卻沉在水底,永遠留在那裏,無法拿開。她以後還有信來,一個月至少要來三次信。信上話不多,不講自己的生活情況,隻探詢他同小宣的健康和近況。她仍舊按月彙款。他母親要他把款子退回去,他沒有照辦。他收下款子,不用,也不退回,他把彙款領來全部存入銀行,而且依照她的意見,存“比期”。他寫回信時也提過請她不要再彙款的話。可是她好象沒有見到他的信似的,下次照常彙寄。他要她敘述她的近況,她卻一字不提,偶爾提到,也僅有“忙”和“好”兩個字。他隻有默默地忍受一切,他不願寫一個字或者做一件事傷她的心。
他有了工作和收入。他接到她的長信以後隔了一天,便到公司去上班了。新來的方主任是一個不太嚴厲的中年人,對他相當客氣,甚至向他說了一番安慰的話。同事們(除了鍾老)雖然沒有什麼歡迎的表示,不過全對他點頭打招呼。他心裏高興,因此對那些古怪的譯文或者官場公式文章也就不覺得怎麼討厭了。
家中仍舊少有人聲。除了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常常是兩個星期一次)小宣回來坐坐,吃一兩頓飯或者住一個晚上外,就隻有他和母親兩個人,有時甚至隻有他們中的一個在家。
日子仍舊單調地一天一天過去,無所謂快,也無所謂慢。他隻有一種類似“捱”和“拖”的感覺。他沒有娛樂,也沒有消遣,他連寫信和談話的快樂也得不到。春天並沒有給他帶來喜悅。但是春天也終於捱過去了。
夏天裏他更憔悴了。他的身體從來不曾好過,他的病一直在加重。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持他使他不倒下去。他每天下午發熱,晚上出冷汗,多走路就喘氣,又不斷地幹咳,偶爾吐一口帶血痰。左胸有時痛得相當厲害,連右胸也扯起痛了。他起初咬著牙在掙紮,後來也漸漸習慣了。捱日子在他說來並不是一件難事。反正他的生活就隻是一片暗灰色。他對一切都斷念了。他再不敢有什麼妄想。甚至德國投降也不曾帶給他快樂和安慰。他聽見人說日本在一年內就要崩潰,他也笑不出聲來。那些光明、美麗的希望似乎都跟他斷絕了關係。他覺得自己就象一個衰老的車夫,吃力地推著一輛載重的車子,一步一步地往前麵走,他早已不去想什麼時候能達到目的地,卸下這一車重載,他也不再計算已經走了若幹路程,他隻是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推著,一直到他力竭的時候。
一天晚飯後母親忽然望著他說:“宣,你這兩天沒有什麼不舒服罷?怎麼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還好,沒有什麼不舒服,”他裝出高興的樣子說。可是他的喉嚨不肯幫忙他掩飾,他接連幹咳幾聲。他連忙用手掩嘴。他害怕又象白天那樣咳出血痰來。白天在辦公時間裏他咳了一口血痰在校樣上麵,雖然他已經小心地揩去了血跡,但是紙上的紅點還隱約看得見。
“不過你得當心啊,你又在咳嗽。我看你的咳嗽就一直沒有好過,”母親皺著眉說。
“不,也好過一陣子,不過總不能斷根。人一累,就要發,”他解釋地說。他自己也知道這不是真話,但是他願意這樣說,他不僅想騙過母親,同時也想騙他自己。
母親沉默半天,才歎了一口氣說:“其實你不應該去做事,不過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心裏很不好過,答不出話來。他越是想不要咳,越是咳得厲害,一咳就不可收拾,臉掙得通紅,淚水也咳出來了。急得他的母親在屋子裏亂跑,又拿開水,又替他捶背。他終於緩過氣來。他從母親的手裏接過臉帕揩了臉。
“不要緊了,”他吃力地說,用感激的眼光望著母親。
“你躺躺罷,”母親憐惜地說。
“不要緊,等我多坐一會兒,”他沙聲答道。
“宣,明天我就去公司替你請一兩個月的假。你應該休息。你不要愁生活。實在沒有辦法,我出去當老媽子,”母親下了決心似地說。
他搖搖頭,有氣沒力地說:“媽,你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怎麼吃得消!這種辦法有什麼用?受苦的並不止我們一兩個,我們不拖也隻好拖……”
“這樣我寧肯不活,”母親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