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2 / 2)

“這個年頭死也死不下去啊,”他說了一句,又感覺到胸部的隱痛。病菌在吃他的肺。他沒有一點抵抗的力量。他會死的,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很快地就會死去。

母親呆呆地望著他,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想到這天在公司裏聽見的同事們關於肺病的閑談。那是在吃飯的時候,小潘賣弄似地敘述一個親戚害肺病死去的情形。“隻有害肺病的人死的時候最慘,最痛苦。我要是得那種病到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殺,”小潘說,眼光射到他的臉上,話一定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聽說有一種特效藥,是進口貨,貴得嚇人,”鍾老接嘴說。

“不過並不靈驗,而且這種病單靠吃藥也不行啊,”小潘得意地說。

“最慘,最痛苦,”他想著,就再也不能把那個念頭驅逐開去。絕望和恐怖從遠處逼近。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雖然已經是夏天,他還感到冷。他真有一種整個身子落進冰窖裏去的感覺)。

“為什麼就沒有一種人人都買得起的、真正靈驗的特效藥?難道我就應該那樣悲慘、痛苦地死去?”

他絕望地暗暗問自己。

“宣,你早點睡罷,不要再想什麼事情,請假的話明早晨再說,”母親看見他精神不好,臉色黃得可怕,眼光停滯而帶恐懼,她暗暗地充滿了焦慮,不敢再跟他講話,便溫和地勸他道。

他吃了一驚。他好象從一個可怖的夢中醒過來一樣。可是他看看四周,屋子裏白日光線才開始消去,樓下人聲嘈雜,打鑼鼓唱戲,罵街吵架,種種奇特的聲音打成了一片。他覺得口幹,便走去拿茶壺,倒了杯微溫的白開水來喝。“好的,我就睡,”他帶著苦笑地說;“媽,你也睡罷。我看你也很寂寞。”

“我倒也過慣了。我橫順是個快進墳墓的人,我不怕寂寞,”母親微微歎息道。

母親進了小屋,關上門。他上了床,左胸又在痛,不單是左胸,好象全身都痛。他的腦子十分清醒。他睡不著。街中的鑼鼓聲和唱戲聲仍然沒有停止。不知是哪一家請端公(巫師)做法事,那個扮旦角的正唱得起勁。他不要聽那些戲詞,可是它們卻不客氣地闖進他的耳裏來,攪亂了他的思想。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越睡越睡不著,越著急,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又不敢把那床薄被掀開。他害怕受涼,也不願意隨意損傷自己的健康,雖然他先前還在想他的內部快要被病菌吃光,他已經逼近死亡。

母親的房裏還有燈光,她不曾睡,她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她在做什麼?她為什麼整年不歇地工作?她換到了什麼呢?她的生存似乎完全是為著他,為著小宣。但是他拿什麼來報答她呢?他想著,他接連抓自己的頭發。

然後又是樹生,她的美麗的臉在對他微笑。她嘲笑他,還是憐憫他?她前天還來過一封信,以熟朋友關心的口氣問起他的健康和一家的生活情況。她又附寄了彙票來。自然他仍舊把款子存入銀行。他寫了回信,卻始終沒有告訴她他並未動用她寄來的款子。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經跟他脫離了夫妻關係,這還是依照她的意見辦的。那麼她為什麼還不忘記他?為什麼還要按月寄款、通信?他越想越不明白。可是一種渴望被這個思想引起來了。

他一個垂死的病人卻有著一個健康人的渴望,這個渴望折磨得他很苦,因為連他自己也明白他的渴望是不會得到滿足的,一絲一毫的滿足也得不到。但是他又不能抑製它,消滅它。他在掙紮,濕透了的汗衣冷冰冰地貼在他的發熱的背上。

“我要活,我要活,”他控製不住自己地叫了出來,聲音不高,他的嗓子開始啞了。

沒有人聽見他的叫聲,更沒有人理睬他。在窗外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那麼多的人來來去去。巷口新近擺起來的麵攤上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麼(讀如夭)師大聲叫喚,顧客們高談闊論。他也聽到“炒米糖開水”的叫賣聲。然而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而且有幾個清脆的女性的尖聲在叫“買開水!”或者“炒米糖開水,這兒!”現在連賣“炒米糖開水”的也換了人,而且也正忙著。隻有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哪怕他已經接近死亡,也沒有人來照顧他。

“我要活,”他還在叫,聲音隻有自己聽得見。他究竟在向誰呼籲呢?他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