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1 / 3)

他漸漸地失去了他的聲音。他的體力也在逐漸消失。

他每天下班回家,走進門總要喘氣,並且要在藤椅上象死人似地坐了好一陣才能夠走動、講話。

“宣,你就請幾天假罷,再這樣你又要病倒了,”母親憐惜地勸道。她也知道他的病逐漸在加重。但是她有什麼辦法救他呢?張伯情沒有用,醫院也沒有用。而且他們母子兩個就隻有空空的兩雙手啊。

“不要緊,我還可以支持下去,”他裝出淡漠的聲音答道,他的心卻好象讓一大把針戳了一下似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公司裏一麵看校樣一麵咳嗽、看多了就要喘氣的情形。他還記得吃飯時同事們厭惡的眼光。他還可以支持多久呢?他不敢想,他又不能叫自己不想。可是他不願意別人對他提起這件事情。

母親默默地望著他。她悲痛地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固執啊?“不過你總該小心保養身體,”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她看見他微微地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來:是我害了他,累了他。她想哭,卻極力忍住。“不,是那個女人害他的,”她反抗地想,她豎起眉毛來。

窗下馬路上傳來哭聲和鞭炮聲。一個女人哭得很傷心。

“哪個在哭?”他忽然用驚懼的聲調問道。

“對麵裁縫店裏死了人,害霍亂,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天的工夫就死了,”母親解釋道。

“這樣倒也痛快,何必哭,”他想了想,自語道。

“你這兩天在外麵要當心啊,我知道你不會吃生冷,不過你身體差,總以小心為是,”母親關切地囑咐。

“我知道,”他順口答道。可是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人死了是不是還有靈魂存在,是不是還認識生前的親人?

對這個疑問誰能夠給他一個確定的答複呢?他知道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以前有人拿這個問題問過他,他還哂笑過那個人。現在他自己有了同樣的疑問了!母親,樹生,還有小宣,是不是他們必須全跟他永別?

他不覺又把眼光射在母親的臉上。多麼慈祥的臉。他柔聲喚道:“媽。”

“嗯?”母親也掉過眼光來看他。她看見他不說話便問道:“什麼事?”

“我看看你,”他親熱地說。他勉強笑了笑。接著他又說:“小宣後天要回家了,這兩個星期裏麵不曉得他是不是又瘦了?”

“他的體質跟你差不多。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補藥又太貴,不然買點給他吃也好,”母親說。她注意地看他。她忽然把臉掉開,立刻有兩顆眼淚掛在她的眼角。

小宣的回來給這個寂寞的人家添了些溫暖,至少也多了一個人講話。做祖母的關心地詢問孫兒半個月中的生活情況,功課、飲食等等全問到了。小宣答得簡單,這是一個不喜歡開口的孩子。不過祖母的問話必須得到回答,連寡言的人也得講一些話。

“你爹這兩天常常掛念你,他很想見你。等一陣他回來看見你一定很高興,”祖母對孫兒說。

“是,”小宣答得這麼短,也沒有笑。“這孩子怎麼變得更老成了!”祖母奇怪地想。她便關心地問: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沒有,”小宣仍舊短短地回答,後來皺著眉頭添了一句:“功課總是趕不上。”

“趕不上,也不必著急,慢慢來,橫順你年紀輕得很,”她溫和地安慰道。

“不過先生逼得很緊,我害怕不及格留級,對不起家裏,”小宣訴苦般地說。

“你這樣小,還管什麼留級不留級!你身體要緊啊,不要又弄到你父親那個樣子,”祖母痛惜地說。

他,做父親的他推開門進來了。口裏喘著氣,臉色灰白,象一張塗滿塵垢的糊窗的皮紙。他一直走到書桌前,跌倒似地坐在藤椅上,藤椅搖動幾下,它的一隻腳已經向外偏斜了。他不說話,緊緊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祖母向孫兒丟了一個眼色,叫這個孩子不要驚擾剛剛回家來的父親。她帶著恐懼的表情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媽,”聲音差不多全啞了。他轉動眼珠去找尋她。

她走過去,溫柔地問他:“宣,什麼事?”

他伸起一隻顫抖的手去拉她的手。他的手抓到了她的便緊緊捏住不放。“小宣呢?”他拖長聲音說,又用眼光去找尋他的兒子。小宣本來站在他的右邊,不過稍稍向後一點,可是他的眼光一直在他的前麵移來移去,沒有能把小宣找到。

“你快過來!快來,你爹叫你!”她還以為他已經到了垂危的地步,他在向家人告別,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她的心抖得更厲害,她用了類似慘叫的聲音對小宣說。小宣立刻走到父親的膝前去。

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兒子的手。他注意地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你好罷?”他說,他似乎想笑,但是並沒有笑,卻把眼睛閉上了。兩隻手仍然緊緊捏住他母親和他兒子的手。

他母親流著眼淚,孩子望著他發楞,他們都以為慘痛的事故就要發生了。“完了,”他母親這樣想,眼前開始發黑。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終不冷。

“宣,”他的母親忍不住悲聲喚他。他的兒子也跟著悲聲叫“爹”。

他睜開眼,勉強笑了笑,他的身子動了。“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說。

他的母親吐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略微鬆弛。她忍住淚低聲問:“你心裏難過?”

他搖搖頭,說:“沒有什麼。”

小宣一直不轉睛地望著他。母親柔聲說:“那麼你睡下罷。我去給你請醫生。”

他鬆開兩隻手,搖動一下身子。他用力說:“不要去。媽,我不是病。”

“宣,你不要固執,你怎麼能說不是病?”母親說;“有病不必怕,隻要早點醫治。”

他又搖頭說:“我不害怕。”他伸手在懷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弄皺了的信箋來,也不說明這是什麼,就遞到母親的手裏去。

母親攤開信箋,低聲讀出下麵的話:

文宣先生:

同人皆係靠薪金生活之小職員,平日營養不良,工作過度,身體虛弱,疾病叢生。對先生一類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視。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應告假療養;縱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時上班,也當潔身自愛,不與人同桌進食,同杯用茶,以免傳布病菌,貽害他人。茲為顧全同人福利起見,請先生退出夥食團,回家用膳。並請即日實行。否則同人當以非常手段對付,勿謂言之不預也。(後麵還有六個人的簽名和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