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當麵交給你的?”母親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叫工友送來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個人就隻鍾老沒有簽名,”他答道。停了一下他又說:“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措辭不應該這樣,有話可以好說,我也是一個人啊……”他吐不出聲音來了,就索性閉了口。
“真豈有此理!連信也寫不通的人,居然這樣神氣!大家同事一兩年,難道連一點感情也沒有!”母親氣得臉通紅,過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講出這幾句話來,她幾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說爹不必理他們,看他們怎樣對付你!”小宣也居然變了臉色,氣憤地說。
“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你不能在公司吃飯?要說害肺病就那麼容易傳染,怎麼這裏的人又未見死絕?哪個心虛,才害怕!”母親的怒氣不能平下去,她繼續罵著。
他搖搖頭,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啞聲的話:“其實這還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親和他兒子都帶著驚疑的表情望著他。過了片刻,他又說:“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怕生這種病。真的,他們染到了這種病又怎麼辦?”
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人真沒有辦法。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去管他們做什麼?要是我,我就叫他們都染到這個病。要苦,大家一齊苦。不讓有一個人幸災樂禍。”
“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他苦笑地說。他的沙啞聲使人想到他的喉嚨開始在潰爛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吃杯茶。”
母親連忙扶著他,一麵吩咐小宣:“你去給你爹倒杯茶來。”
小宣答應著,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來,裏麵還在冒熱氣。他接過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說了兩個字:“開水”,然後拿起來骨都骨都地喝光了。他把杯子交還給小宣,一麵小心囑咐:“小宣,你記住好好用開水把這個杯子洗幹淨。”他費了大力才把這句話對小宣講清楚。
“用不著那樣洗。我不怕傳染。難道我們自己家裏人還要寫信逼你嗎?”母親痛苦地悲聲說。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小宣,然後說:“不過小宣究竟很年輕啊。”接著他又加一句:“我們汪家就隻有他一個男丁……”他慢慢地朝著床走去。“我躺一會兒,”他到了床前,低聲自語道;於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價布的長衫前後有幾塊灰白色印跡。他又流汗、又喘氣地上了樓,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樣。
他還不曾開始工作,就覺得精神支持不住。汗不停地出。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隻得咬緊牙關,定下心來,強迫著自己開始辦公。
麵前攤開的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大著的校樣。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著。作者大言不慚地說中國近年來怎樣在進步,在改革,怎樣從半殖民地的地位進到成為四強之一的現代國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樣在改善,人民的權利又怎樣在提高;國民政府又如何顧念到民間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踴躍地服役,納稅,完糧……“謊話!謊話!”他不斷地在心裏說,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錯植的字,拔去一些“釘子”。
這個工作已經是他的體力所不能負擔的了。但是他必須咬緊牙關支持著,慢慢地做下去。他隨時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可是他始終用左手托著腮在工作。他常常咳嗽。不過他已經用不著擔心他的咳聲會驚擾同事們了。他已經咳不出聲音來了。自然他會咳出痰來,痰裏也帶點血。他把痰吐在廢紙上,揉成一團,全丟在字紙簍中去。有一次他不小心濺了一點血在校樣上,他用一片廢紙拭去血跡,他輕輕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紙質不好的校樣。他拿開廢紙,在那段歌頌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間還留著他的血的顏色。“為了你這些謊話,我的血快要流盡了!”他憤怒地想,他幾乎要撕碎那張校樣,但是他不敢。他凝視著淡淡的血跡,歎了一口氣。他終於把這張校樣看完翻過去了。
忽然樓下人聲嘈雜,好象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情。有人跑下樓去。接著樓上起了小小的騷動,人們大聲在談論一件事。他卻退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樣上,整個腦子裏響著蟋蟀的叫聲。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忽然他聽見“鍾老”兩個字,人們不止一次地講著“鍾老”。他吃驚地抬頭看。主任帶著嚴肅的表情在同科長講話。
“鍾老什麼事?”他想道,他要站起來,但是他鼓不起勇氣。他仍舊坐著不動,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樣。
接著主任和科長也下樓去了。他用探詢的眼光送他們下樓。不久科長一個人走上來。樓下的鬧聲早已消失了。
“走了。一定是霍亂。幸好借到汽車送去,有二三十裏路啊,”他聽見科長對人說。
“有人陪去罷?”
“小潘去,他原車回來。等會兒再派個工友去看看他,”科長說。
“小潘!”他驚奇地想道。“他現在怎麼又不怕傳染呢?他單單欺負我。”他覺得胸部一陣劇痛。
開午飯的時候,他沒有下去。主任最後下樓,看見他端坐不動,便問道:“你不下去吃飯?”
“我不想吃,”他帶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嗎?”
“不,”他連忙站起來搖頭說。“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過預防針沒有?”
“沒有,”他搖頭答道。
“你要打才成。鍾老已經送進醫院去了,一定是霍亂症,”主任關心地囑咐道。
“是,謝謝你,”他答道。
“你嗓子啞了好幾天了,還沒有看醫生嗎?”
“看過,一直在吃藥,不過始終不見好,”他埋著頭回答。
“你要當心啊,”主任皺皺眉頭說。“你身體不好,告一兩天假也不要緊。”
“是,”他應道。他抬不起頭來。
主任下樓去了。他一個人留在樓上。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辭職?”他心裏很不好過。本來已經病弱的身體似乎又遭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來了。他兩手托腮,一個人對著校樣納悶。
“不會的,他對我好象還客氣,”他忽然自語道。這個念頭減少了他的痛苦和疑慮,他的心稍微舒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