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一直沒有消息。下班前一個鍾頭的光景那個年輕人突然回來了。他先在樓下講話,後來又上樓來,到主任的房裏去了。
“去的時候汽車在路上拋錨,差不多耽擱了兩個多鍾頭,”小潘先說。
“鍾老的病怎樣?不要緊罷?”主任關心地問。
“那個醫院是臨時改設的。糟透了。一共隻有兩個醫生,四個護士,二十張病床。現在收了三十幾個病人。有的就擺在過道上,地板上,連打鹽水針也來不及,大小便滿地都是,奇臭不堪。病人還是陸續在送來。全城就隻有這麼一個時疫醫院,而且汽車開不到門口,還要用滑竿抬上去。鍾老送到醫院,醫生來看了病,的確是霍亂。又等了一點多鍾,才有人來給他打鹽水針。醫生護士們實在忙不過來,他們也累得很。看情形非派個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興奮地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
“醫生怎麼說?既然是霍亂,打了鹽水針,總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主任說。
“醫生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搖頭歎氣。他好象在說,他不過是個尋常的醫生,現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給他們兩個人照料,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小潘說。
“好,這樣罷,這裏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掃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傳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說。
同事們繼續談論著鍾老的事。隻有汪文宣一個人把頭埋在校樣上,不敢插一句嘴。但是鍾老的和善而略帶滑稽的麵顏一直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他這一天沒有看見鍾老,他簽到時鍾老還不曾來。大概鍾老是帶病上班的,所以這一天會遲到,而且突然發了病。鍾老的病會不會有危險呢?不會的罷,鍾老昨天還是那麼健康,那麼結實,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那麼為什麼小潘又說得這樣可怕呢?他想著。鍾老是他在公司裏的唯一的友人,鍾老又沒有在那封信上簽名,他不能不想念鍾老。
下了班回到家裏,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隻歎了兩口氣,說了兩三句同情的話,以後就不再提起鍾老的名字了。可是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有幾隻蚊子和蒼蠅來攪擾他。老鼠們把他的屋子當作競走場。窗下街中,人們吵嘴、哭訴、講笑話、罵街一直鬧到夜半。他不斷地看見鍾老的笑臉、發光的禿頂和發紅的鼻子。他一直想著鍾老的事。鍾老會死?不會死?科學能不能救活那個老人?霍亂對他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見到“麻腳瘟”的“威力”了。
這個夜晚他時睡時醒,老是覺得有一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斷地小聲呻吟。他夢到鍾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聲哭叫。他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聽得見,所以沒有驚醒母親。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隻覺得頭暈,四肢無力。他母親關心地問他:“宣,你眼睛怎麼這樣紅?昨晚睡得怎樣?”
“不好,不曉得醒過多少回,”他答道。
“那麼你今天不要出街罷,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說。
“我想去看看鍾老是不是好了一點,”他沉吟地說。
“你去醫院?”母親驚問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裏會有消息的,”他解釋道。
“今天放假,怎麼還會有消息?”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他看了母親一眼,也不再說話了。這一天他一直在家裏睡覺,他完全照母親的意思辦。可是他心裏老是在想鍾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幾乎要禱告了。留下“他”罷。用科學的力量救活“他”罷!他整天呼籲著。整夜希望著。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終沒有安寧。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時間。他到了公司,一切如舊,隻有鍾老的座位空著。上樓就坐後,他攤開前天未看完的校樣繼續校對下去。不久工友送來一張吳科長的字條,要他為這本他正在校對的“名著”寫一篇廣告辭。
這張字條等於命令,他不能不服從。他想了想,抽出一張信紙,拿起筆,打算試寫一兩百字。可是寫了一句,他就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字句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個整塊擱在他的腦子裏,他不能夠把它們一一分開。他的思路停滯了。他拿著筆,不住地在硯台上蘸墨汁,許久寫不出一個字。他的額上滿是汗珠,整個臉象火燒似的發燙。沒有辦法,他拿開信箋,又繼續看校樣。
忽然他聽到一聲吳科長的咳嗽。他吃了一驚。吳科長是隨意咳出來的,他卻以為是對他不滿的表示。他連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張信紙拿過來,放在麵前。“沒有關係,隨便敷衍幾句罷,”他想道,就糊裏糊塗地寫了一百五六十個字。他自己念一遍。“謊話,完全說謊!”他罵自己。可是他卻拿起廣告辭,走到吳科長的辦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遞到科長的手裏。
“不大妥當,恭維的話太少,”吳科長皺皺眉搖搖頭說,“象這樣的名著非鄭重介紹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見會不高興。”
某先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候補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難道連書店的廣告辭也會注意嗎?他不大相信吳科長的話,就順口說了一句:
“某先生不見得會注意罷。”
“你哪裏知道?他們做大官的對什麼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關心文化,著作的興趣也不亞於從政,他又是我們公司的常務董事,”吳科長板起臉說。
“是,是,”他埋下頭答道。
“你拿回去重寫過,”吳科長說,把廣告辭交還給他。
他唯唯地應著,正要轉身走開,又聽見吳科長吩咐道:
“還有你校對那本書,要特別小心,不能有一個錯字,某先生對於書上的錯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厭惡地應了一聲,連頭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憤地對自己說:“好罷,我來大捧一場。”他又拿起筆,費力地在腦子裏找尋了些最高的讚頌詞句,胡亂地寫到紙上去。“你看,我也會撒謊的,”他痛苦地自語道。好在這些無聲的語言不怕被別人聽見。
他忽然聽見小潘的腳步聲。小潘氣急色敗地跑上樓來,進了主任的小房間,喘息地大聲說:“方主任,張海雲剛剛打電話來說,鍾老一早就死了。他連打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陣黑,耳朵裏全是鈴子聲。他連忙用雙手捧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