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我聽說汪先生臨死身邊並沒有什麼錢,屍首擱在房裏,什麼東西都沒有預備。也虧得老太太,她跑了兩個整天,才弄到一點錢,買了棺材裝好抬出去葬了。我不曉得汪先生葬在哪兒。我問過老太太,她也不說。老太太也真苦,這兩個多月她瘦得多,頭發全白了,”方太太一麵說,一麵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樹生一邊聽,一邊咬嘴唇。她的鼻頭酸痛,悔恨的情感扭絞著她的心。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還竭力控製自己。“那麼隔壁鄰舍總有人知道他葬在哪裏罷?他不能夠就這樣失蹤的。公司裏一定有人知道,至少鍾先生總曉得,”她象同誰爭論般地說。她不知道鍾老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兒的人都不曉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沒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沒有通知我們。不過汪先生公司裏總有人曉得,”方太太好心地說,她很願意給這位客人幫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沒有辦法。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聽明白,”樹生失望地說。她埋下頭用手帕揩淚痕。她又問:“老太太他們哪天搬出去的?”
“我記得是十二。她頭天搬走,我們第二天粉刷牆壁,第四天就搬進來。樓下那一間,我們先生拿來做會客、辦公、講生意用。啊,汪太太,還沒有問你住在哪兒?”方太太關心地問。
“我暫時住在……朋友家裏……我過幾天就要回去,”樹生遲疑地說。
“那麼你還去不去找老太太他們?”方太太繼續問道。
嬰孩的哭聲突然從小屋裏傳來。方太太不等客人回答馬上站起來,著急地說:“我女兒醒了,你請坐一下罷。”她忙忙慌慌地走進小屋裏麵去了。
樹生免去了回答一個難題的痛苦。她仍舊坐著,一個人伴著一支蠟燭。她忽然起了一種似在夢中的感覺。這是她自己住過的屋子,自己用過的家具:方桌,書桌,小書架,碗櫥,床……一切都是她熟習的,雖然破的修理好了,舊的弄幹淨了,牆壁刷得白白的。可是她坐在她坐了幾年的凳子上,現在卻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生客。甚至在那一切熟習的東西上麵她也找不到過去的痕跡了。同樣燃著一支蠟燭,可是現在卻比從前亮了許多。不到一年的功夫,一切都改變了。他死了,母親和孩子走了。他葬在哪裏?他們去到哪裏?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她還有什麼辦法知道?別人的孩子在她的屋子裏哭。多麼新奇的聲音!現在那個年輕的母親在小屋裏抱著小孩走來走去,唱催眠曲。她從前也這樣做過的。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為了小宣。可是現在她的小宣又在哪兒呢?那個孩子,他並不依戀她,她也沒有對他充分地表示過母愛。她忽略了他。現在她要永遠失掉他了。她就隻有這麼一個孩子啊!方太太還不出來,嬰孩仍舊不時地哭叫,方太太有耐心地繼續唱催眠曲,一麵走一麵拍拍孩子。那個女人似乎忘了她的存在,隻顧著孩子,就忘記了客人,讓她冷清清地坐在外屋裏,被回憶包圍、折磨。她忽然想起了樓梯口的一幕。他們在黑暗中握手。她含著眼淚撲到他的身上去吻他。“我要你保重!為什麼病到那樣還不讓我知道呢?”她痛苦地想道。“隻要對你有好處,我可以回來,我並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她今天下飛機的時候,還這樣想過。她可以坦白地對他說這種話。然而現在太遲了。她不敢想象他臨死的情形。太遲了,太遲了。她為了自己的幸福,卻幫忙毀了別一個人的……她想著,想著,她突然站起來,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她再受不了這個房間和這些家具,每件東西都在敘說他和她的故事,每件東西都在刺痛她。她甚至受不了那個年輕母親的催眠歌。歌聲使她想起她自己也曾經做過母親,給她喚起她久已埋葬了的回憶。她應該走了。
“方太太,我走了,你不要出來,”她大聲說,便拿起手提包胡房門外走。
方太太抱著嬰孩趕出來,誠懇地叫道:
“汪太太,你再坐一會兒。還早嘛!”樹生停了腳步回過頭來。
“我走了,謝謝你,”樹生說。
“慢走啊,”方太太柔聲說,接著又加一句:“你還再來耍罷。”
“謝謝你,我不來了,”樹生搖搖頭說。這次她不曾流淚,可是她覺得比流了淚還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