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那麼你等等,我拿蠟燭來送你,外麵很黑,”方太太殷勤地說,她一隻手抱嬰孩,一隻手拿起了燭台。

“方太太,你請留步。我有電筒,看得見,這個地方我住慣了的,”樹生客氣地說,就急急往門外廊上走去。

“汪太太!等等,等等啊!我送你到樓梯口,”方太太大聲喚道。接著她又在抱怨:“真討厭,現在還停電。勝利了兩個多月,什麼事都沒有變好,有的反而更壞。”

樹生已經走到了樓梯口。她回過頭,朝著方太太打了一下手電,大聲說:“方太太,請回去,我走羅!”她也不等回答,就急急走下樓去了。的確這是她走慣了的地方,走起來並不費力。

她剛走出大門,迎麵一股寒風使她打了一個冷噤。“怎麼才陽曆十月底,夜裏就這樣冷!”她想道,她覺得身上那件秋大衣不夠暖了。門前連一輛車子也看不見。她回頭看了看大門和那盞閉著眼睛似的門燈,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她不知道現在到什麼地方去好。她心裏空虛得很。她隻想找個地方關上門大哭一場。但是沒有辦法。她隻好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著。

“小姐,我們是從桂林逃難來的,東西都丟光了……”突然從黑暗裏閃出一個黑影,一下子就跑到她的身邊,一隻枯瘦的手伸到她的麵前,使她大吃一驚。她仔細一看,說話的原來是一個老太婆。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鈔票遞到那隻黑手上。

“小姐,謝謝啊,”老太婆說,又把身子縮進黑暗裏去了。

她搖了搖頭,又繼續往前麵走。於是她看見了亮光。

“相因賣,相因賣,五百塊錢……三百塊錢……兩百塊錢……”

電石燈的臭味隨著寒風撲上她的鼻端。從那些帶笑的嘴唇裏發出哀叫似的聲音。一個年輕女人坐在矮凳上,懷裏抱個睡著的嬰孩,正在用沉滯的目光望著麵前一堆賣不出去的東西。

她又打一個冷噤。“夜真冷啊!”她想道;“人家也是母親啊,”她又想。她在那個地攤前站了片刻,她用同情的眼光看那個女人和懷裏的孩子。“我總得要找到小宣,”她在心裏說。她又看看眼前的母親和孩子,“他們也擺過這樣的地攤,”她再想到,這個“他們”不用說是指老太太和小宣,她心裏更加難受了。

“你哪天走?”旁邊有人在講話。

“走不了。船票哪有我們老百姓的份!”另一個人說。

“想辦法罷,當黃魚總行!”

“現在是官複員,不是老百姓複員。我有個親戚買不到票當黃魚,上了船給人抓下來了。白出了船錢。”

“你還好,走不了,在四川多住幾個月也不愁沒飯吃。我下個月再走不了,就要餓飯了。東西快賣盡吃光了。原先以為一勝利就可以回家。”

“勝利是他們勝利,不是我們勝利。我們沒有發過國難財,卻倒了勝利楣。早知道,那天真不該參加勝利遊行。”

她又打了一個冷噤。她好象突然落進了冰窖裏似的,渾身發冷。她茫然四顧,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好象在做夢。昨天這個時候她還在另一個城市的熱鬧酒樓上吃飯,聽一個男人的奉承話。今天她卻立在寒夜的地攤前,聽這些陌生人的訴苦。她為著什麼回來?現在又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出那間屋子?以後又該怎樣?她等待著明天。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過找到一個人的墳墓。可是她能夠找回她的小宣嗎?她能夠改變眼前的一切嗎?她應該怎樣辦呢?走遍天涯地角去作那明知無益的找尋嗎?還是回到蘭州去答應另一個男人的要求呢?

她隻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她應該在這兩個星期內決定自己的事情。至少她還有十二三天的功夫,而且事情又是不難決定的。為什麼她必須站在地攤前忍受寒風的吹打呢?

“我會有時間來決定的,”她終於這樣對自己說。她走開了。她走得慢,然而腳步相當穩。隻是走在這條陰暗的街上,她忽然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不時掉頭朝街的兩旁看,她擔心那些搖顫的電石燈光會被寒風吹滅。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

1946年12月31日 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