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微涼的指尖擷去我眼角滑落的淚,一個輕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聲音裏透著憐惜,“我不知你這樣難過……”
我拍開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麼了?你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義子,他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對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儲君,你才是他們的孩子!”他張口欲言,卻被我打斷,“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他們不過是想讓你幫我守著這江山。他們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卻要我當這皇帝,還費盡心思地培養一個人來輔佐我,究竟是輔佐還是架空?我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可是他們憑什麼這麼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於我?裴錚,你是怎麼做到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們每個人,甚至蓮姑,都說你愛我,他們愛我,做一切都是為了我,讓我相信你……你逼我、騙我、欺負我,你憑什麼,讓我相信?”
“我連自己都不信,又怎麼能信你……”我無力地閉上雙眼,聲音漸弱,連自己都聽不清了字句。
環著我的手微微收緊,在我背上輕拍著,裴錚的聲音低沉柔緩。“是我們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我低聲回了一句,滿腹委屈化為淚意,“我嫉妒你能討他們歡心,討厭你和他們一樣處處逼我。既要我當皇帝,又什麼都不讓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來是我太天真,當初我若大權獨攬,全權親政,如今又怎麼會受你脅迫……”
有時候想,我的存在,或許隻是母親逃脫帝都的一個理由。這個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卻留下我一人。
獨自一人。
“我並非脅迫你……”裴錚在我耳邊一聲輕歎,“我隻是……舍不得看你受累。義父說過,他們對你有虧欠,欠你的,我來還,我心甘情願。”
這樣的債,她欠爹爹的,我還,爹爹欠我的,他還。“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麼?”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邏輯上,是這樣的,我欠了他。
裴錚忍不住輕笑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麼,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說得多好聽啊……
我恍然回過神來,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蒙騙我,你如今要權有權,要錢有錢,自然是心甘情願得很。國師說,我處在這個位子上,人人都對我別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權求勢,你難道就別無所求嗎?你對我好,縱然果真處處幫我,難道沒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結你,權勢地位,我同樣能得到。豆豆,你以為我做了這麼多,想要的是什麼?”他捧著我的臉頰,額頭相觸,幽深的鳳眸裏仿佛有化不開的繾綣柔情。“我想要你,無關其他。”
到這時,他方說開了這句話。
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國師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錚。國師說的話……總是對的……
可是裴錚吻我的時候,我沒有抗拒,他有一雙多情的眼,讓被凝視的人以為自己亦被深愛,輕易淪陷。
他的手扣在我後頸上來回摩挲著,我在他懷裏輕輕戰栗,隻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和呼吸。
淺吻輒止。
我兩頰發燙地垂下眼瞼,聽到裴錚暗啞的聲音緩緩道:“豆豆,你才十八歲。”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微喘著,糾正他的措辭。十八歲,早已經成年,也早該成家了。
“我記得你小時候說過,不想當皇帝。我以為你不喜歡朝政,所以萬事親攬,你若想親政,我教你,還不遲。”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說話了?我驚疑不定地望著他,猶豫道:“你教我,那還不是又要全部聽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錚一笑,歎道:“他們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這不是一樣嗎?”
我聽得麵上一熱,他又說:“既然你不喜歡,那以後就都聽你的,可好?”
他這樣對我千依百順,著實讓我不習慣,難道真是病糊塗了?
“那……我還是最後問你一句,賀敬是不是你殺的?”
裴錚笑意本淡,這時隻餘一聲歎息了。“我說不是,你信嗎?”
“所有證據都指向你,不是你,還有誰?”
裴錚歎道:“你對蘇昀深信不疑,對我深疑不信,我說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堅信你心裏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委屈,誰又真正了解、理解對方了。
可能他不曾了解過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過他,縱然他說什麼“等了十幾年,也不在乎多這幾個月了”。
十幾年……
我第一次見他之時,不過六歲,這一算也才十二年。難道他當時就對我別有居心?
裴錚,你真變態!
我在他房間裏聽著他一點點將朝堂上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理清,又將邊防要務,地方詳情稍作分析,公文雖多,兩三個時辰也就處理完了。
我見他難掩倦色,心想算了吧,變態就變態吧……我且信他一回。
“說句實話,可別又鬧別扭了。”裴錚輕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皇帝這個位子,本也就不適合女人來坐。女人心軟,容易感情用事。”
“國師說的有道理,寡人覺得應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經說道。
“國師把你教壞了……”裴錚輕歎一聲,“盛世王道,亂世霸道。但是王道過於理想化,有些地方,該用重典的,不能手軟。殺雞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後人。”
“罪不及無辜,抄家滅族是否太過分了?株連無辜,寡人始終覺得不妥。”我仍是搖頭,先前某郡因科場舞弊,學子不忿,在“貢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為“賣完”。此事傳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徹查,結果卻牽連出上下數十人。本意不過是罷了幾個為首的權貴,裴錚卻一力堅持,將這條線徹底拔除,主犯斬立決,從犯永世不得為官。那時朝中人人自危,也沒有人敢反對他,我反對無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顆腦袋。
這件事傳出去,裴錚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說他趁機鏟除異己者,總歸一個名聲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別人也會往壞處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讒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間行走,百姓的聲音我還能信九分。人人都說蘇昀好,裴錚差,我還能怎麼對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對他心存芥蒂,也隻會把他往壞處想,對他唯一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喜歡我這一點……
如此算來,我也是有點無恥了。
“女人啊……”他搖了搖頭,歎氣,雖沒言明,但顯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錚!”我怒瞪他。
他衝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實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爾,揚起了嘴角,“你這是阿諛奉承。”
“微臣真心實意,既無奈陛下心軟心善,又愛陛下如此,隻是陛下若能對微臣心軟心善幾分,那便更妙了。”裴錚一本正經道。
“你……”我斜睨他,“你這是在調戲寡人嗎?”
“微臣奉旨調戲陛下。”
“嗤!”忽然發現,他這人著實能言善道,哄起人來也有一套,至少我方才的抑鬱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稱草民了?”
“嗯,微臣覺得不妥,陛下聽著也別扭吧。”裴錚低頭看我,笑著說。
“是挺別扭……”我老實點頭。
“再過一個月,微臣便要換自稱了。”裴錚摸了摸下巴,眼底閃過笑意,“自稱,為夫?”
我麵上升溫,推開他少許,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許再調戲了!”
他哈哈大笑,卻伸手將我攬進懷裏,緊緊抱住,抵著我的額頭柔聲說:“你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記仇不隔夜,總是念著別人的好多一點,早知如此,我過去便不欺負你了。方才流了那麼多淚,可是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