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裴錚,我始終存著矛盾心理,惱怒他總是能輕易調戲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經了,我也難免覺得失落。
入夜之後,我想到他暈船難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陣輾轉,終於在約莫二更天的時候悄悄打開房門,準備深夜送去關懷。
長長的走廊裏空無一人,卻隱約傳來細微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鞋襪摩擦過木地板,由遠而近。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退回屋裏,扒在門縫裏朝外看,豎起耳朵細聽。
鵝黃色的裙擺極快地滑過,姑蘇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門口經過,不多時便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似乎她進了某間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輕輕打開房門,尾隨劉綾的方向而去。但因沒有看到她進了哪間屋,隻能一間間竊聽過去。
“你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劉綾刻意壓低的聲音難抑怒火,“別忘了你收過我們多少好處,現在想撇清關係,過河拆橋了?”
我幾乎把耳朵貼了上去,想聽清楚他們對話的每一個字。
“我做了什麼,讓翁主這樣大動肝火?”那聲音含著三分笑意,七分愜意,雖是極輕,卻讓我聽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擊,一陣悶痛。
“你要女皇,我們要權力和財富。當初說好的是我們支持你登上相位,權傾朝野,你暗中斡旋,閉塞聖聽,為南部鹽鐵之利大開方便之門,待日後徹底架空女皇,你獨攬大權,江山美人在懷,便可允南部成為國中國。”劉綾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賣我們南部,讓我不得不放棄曹仁廣這顆棋子,難道是想違背我們最初的盟約了?”
“我何時出賣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賊,難道不是為了騙取女皇對你的信任?暗中把行蹤通知給蘇昀的,難道不是為了引起女皇對蘇昀的懷疑?”劉綾冷笑一聲,“你讓蘇昀以為我們南懷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離開帝都,自己好從中做手腳,削弱蘇黨勢力。蘇昀不過是個關心則亂的癡人,我們南懷王府怎麼可能對女皇下手,劉相思若死,她身後的那群人必定攪得朝野一片腥風血雨,前丞相、鳳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廣那個廢物,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露馬腳,迫不及待將水賊轉移,好像怕別人不知道那些人有問題似的。若不是你故意這麼做,我又何必棄了曹仁廣那顆棋子?如今在女皇心裏,曹仁廣已經是一個廢人,蘇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懷王府更成為眼中釘,隻有你裴錚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錚,我知道你想一黨獨大,隻手遮天,但這和我們說好的可不一樣。想要踢開南懷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的斤兩!”
裴錚淡淡笑道:“翁主好厲害一雙眼,好厲害的演技。”
“過獎,不及裴相!”劉綾冷笑。“難道裴相以為女皇可以任你擺布,南懷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責問我之前,不如先問問南懷王,我們的計劃為何。”裴錚的聲音壓低,“翁主對於南懷王的宏圖大計,隻怕理解得還不夠透徹。”
劉綾沉默了片刻,問道:“難道父王還有其他安排?”
裴錚笑道:“這你就該問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還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的天快變了,你覺得到時候會是誰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卻控製不了心跳的速度,微微顫抖著,悄悄從那處離開。
——可要我發誓?絕不騙你、瞞你、欺負你,一生一世愛你、寵你、忠於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說過一句話:裴錚,隻忠於自己。
忠於自己的欲望。
小時候,二爹和三爹曾嚐試教我習武強身,二爹用劍,三爹用掌,我如今的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劍。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傷到我的,傷得最重的一次,也不過是三爹把我拋到樹上,結果落下來的時候沒接穩,讓我摔傷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幾個爹爹狠削了一頓。
隻可惜,我已長大,不能再如兒時那般,傷了疼了,便撲到爹爹懷裏哭訴,讓他們為我報仇。自己的事,總歸要自己解決,自己的錯信與錯愛,也終要由自己來承擔後果。
裴錚……
我深呼吸著,抑製不住顫抖,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的溫暖掌心,緊緊相握,像天生一對那麼契合。
我抬起手,緊咬住袖子。那處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錚說,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縫縫補補……
我還能信誰,我還能信誰……
我想笑,卻終究隻是淚濕了枕畔。
裴錚,我說過,你不能負我。
第二日清晨,寶船到了帝都碼頭,我們四人的氣色都不算好,或許前一夜無人入眠。裴錚笑問我何以失眠,我笑著說:“同甘共苦,你無眠,我亦然。”
上了馬車,在白衣巷口與劉綾分道揚鑣,我、裴錚和蘇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蘇昀向我稽首道:“陛下還是先回宮吧。”
我轉頭看向他,心口一陣絞痛,勉強別過臉,看著地上他修長的身影,微笑道:“蘇禦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錚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頭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這是帝都,見過我的人太多,讓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錚隻得點頭應允了。
我緩緩轉過身,向著宮門的方向一步步而去。
宮門口,易道臨許是剛剛下朝,朝服未換,匆匆趕來,微微喘著氣,轉頭間瞥見我,急忙上前兩步走到角落裏,稽首道:“陛下萬歲。”
“萬歲啊……”我停下了腳步,奇怪地看著他。“易卿家,你說,為什麼當皇帝的,都想要萬歲?”
易道臨一怔,抬頭看我。
“活得這麼沒意思,為什麼要萬歲呢……”我垂下眼瞼,低聲囁嚅。
“陛下……”易道臨愕然看著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悶聲說:“借一下肩膀。”然後輕輕靠了上去。
易道臨登時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著。
我很累了……
這個遊戲,這個局,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易道臨,你說,裴錚是個好官嗎?”
“官無分好壞,隻分有用和無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個好皇帝嗎?”
“陛下……想聽實話?”
“我知道你不說假話,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將會是個好皇帝。”
我攥著他的手驀地收緊,眼眶一熱,眼淚湧了上來,哽咽著說:“我不想當皇帝……”
我不想姓劉,一點也不想。
易道臨說:“天降大任,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無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嚐由己了?我對人心軟,旁人又何嚐對我手軟?”
我鬆開手,後退一步,將所有的脆弱掩藏起來,淡淡道:“易道臨,隨我進宮吧。”
\t\t\t\t\t\t第40章 四十
我和易道臨低調入宮,一踏進崇德殿,便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自角落裏飛撲而來,倒頭便拜,搶地大哭。
“陛下,您終於回來了!您再不回來,就再也見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為了陛下茶飯不思,徹夜難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額角,別過臉歎了口氣,道:“小路子,別裝了,烤地瓜的香味是瞞不住的。”
小路子高亢的哭聲戛然而止,尷尬地轉成幾聲幹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問道。
小路子低眉順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剛見過幾位大臣。”
我邊走邊問:“誰?”
小路子還沒回答,易道臨便道:“是‘種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餘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臨微微點了點頭:“明德陛下應該是都知曉了,而且並未從中阻撓。”
“自然是。畢竟,我才是她的親生女兒,天下姓劉,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並無他人,母親斜靠在龍椅上,右手撐著下巴,聽到開門的聲音,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來,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攏。
“豆豆,過來。”她打了個哈欠,說,“給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聽話走到她背後,幫她捏肩膀捶背。她這個人,越是冷靜,越是正經嚴肅,若是暴跳如雷撲向我一通蹂躪,那倒無他事,若是這樣好整以暇不緊不慢,那必是有話要和我談了。
果然,片刻之後,她又開口道:“這趟出去,玩得開心嗎?”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這神情,恐怕是不怎麼盡興了。怎麼,裴錚沒伺候好你嗎?”
這話聽得我不怎麼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動作也慢了許多。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我仍會為裴錚不值,會因為母親無意間的輕慢而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親拉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邊,這龍椅本來就寬得很,便是坐兩個人也完全不覺擁擠。
“唉……”母親捏了捏眉心說,“好久沒有這麼早起了,當皇帝真是累,你幾個爹說得是,我那麼早就把擔子推給你,到底是有些不夠厚道。”
我附和著輕輕點頭。
“這些年來,朝廷裏的事,你打理得還算不錯,百官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百姓安居樂業,雖有災禍,倒也營救及時。明德一朝的臣子,你外調的外調,貶謫的貶謫,如今隻剩下國師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這麼做,也沒有錯。你父君說,你有自己的想法,這樣很好,無論你想做什麼,隻要不傷及百姓和社稷,我們都會配合。”
我打斷她問道:“我若做錯了呢?你們,也不阻止我嗎?”
母親哈哈笑道:“你不做,怎麼知道是對是錯?更何況對錯也沒有個標準,此一時彼一時。我若攔著你,日後你有了不順心,怕是要怪母親當日的阻攔。我今日不攔你,無論做什麼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後果你自己承擔。即便是錯,犯錯趁早,你也還來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了。”
我低頭看向案上攤開的奏章,寫滿的,都是將被問罪的官員名單,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門小吏,盡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掃過上麵的名字,聽到母親說:“這些名字,是你父君給我的。別人都以為,滿朝文武非裴即蘇,連我也沒有料到,你竟然不動聲色養了這麼多完全忠於自己的人,甚至潛伏長達五年。”
五年的時間,如裴錚蘇昀者,躍居一品,如易道臨者,韜光養晦。崇光元年的進士,裴錚籠絡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則欲歸於國師門下。那一屆進士裏,凡是裴錚看上的進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的,我都盡力打壓,安置在最不顯眼卻最為磨礪品性的位置,甚至部分外調曆練,直到這些人淡出朝野,收斂了鋒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臨一一暗中接觸,組成王黨。這些埋了五年的種子,隻等著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蘇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