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強,也像你父君,能隱忍,所以為了奪回全局的掌控權,你能夠隱而不發整整五年。”母親揉了揉我的發心,輕聲歎道,“其實你比阿緒更適合當皇帝,但你並不開心,終日活於算計之中,有幾時的笑容是發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閉著眼睛偎依進她懷中,累極倦極。帝王禦臣之道,雖說四兩撥千斤,但如何經營這四兩,卻遠非想象中的簡單。隻有先學會疑,才能學會信,我還沒有學會如何完全信任一個人,江山社稷非兒戲,不可輕易托付與人,即便是枕邊人。
母親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問道:“你還是要廢裴錚的相位?”
“陳國祖訓,後宮不得幹政,他既為鳳君,便不能再為丞相了。從我決定立他為鳳君起,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憑什麼?”
母親手上動作頓了一下,道:“其實我的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為鳳君?”
我抬起頭看她,疑惑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母親笑著說:“我看你這番神色不悅,以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會改變主意。”
“已經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輕易改變,失信於天下。”我搖了搖頭,說,“你說得對,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著自己一時的喜惡行事。婚禮會如期舉行。”隻是心態已不如從前了。
“你仍歡喜他嗎?”母親問道。
我別過臉,垂下眼瞼道:“歡喜與否,或許也不是那麼重要。自古帝王家,幾個能有真感情?並非所有人都能如母親你這般幸運,我也不該苛求太多。”
母親沉默地看了我許久,終於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長長歎了口氣,念了一聲:“豆豆,你啊……”我始終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說什麼。
母親回寢宮歇息,我召了易道臨入內,案上擺著兩份名單,一份是將被或者已被勾銷的裴蘇兩黨核心人物,另一份,則是準備多年取而代之的種子。
“陛下所料不錯,蘇昀確已銷毀了漕銀虧空案的證據,這世間除了蘇昀本人,再無人知曉證據指向何人。”易道臨說道,“微臣已按原計劃行事,偽造了一份‘涉案人員’名單,直指蘇黨幾位核心人物,由我們潛伏在裴黨中的官員出麵指證對方,挑起雙方戰火。前日蘇昀忽然離開帝都,蘇黨群龍無首,在裴黨連番施壓下,蘇黨幾人被停止查辦。”
蘇昀是為我才離開帝都的……
劉綾的話又在我腦海中響起,對於蘇昀,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錯怪了什麼,裴錚知道,卻不告訴我,隻怕我一旦知道了,會心軟。
“陛下,陛下?”易道臨連聲呼喚讓我猛地回過神來,抬起頭看向他,問道:“怎麼了?”
易道臨微皺了下眉頭,卻沒有說什麼,仍是繼續方才的話題道:“如今裴相和蘇昀均已回京,勢必有所行動。如今形勢,裴強蘇弱,與陛下所希望的不同,是否將裴黨的罪證交予蘇黨?”
“你都準備好了?”我有些詫異於他辦事的效率。
易道臨呈上一份名單,上麵隻有寥寥數人的名字,賀敬的名字便在第一個。易道臨道:“賀敬手中掌握漕銀虧空案的證據,也是虧空案的重要從犯之一。但當初賀敬之所以聽到是裴相前去接應就麵露喜色,隻因他並非蘇黨的人,而是……裴相埋在蘇黨內部的線人。微臣順藤摸瓜,查出另外幾人與賀敬過從甚密,名為蘇黨要員,實為裴黨臥底。隻要將這幾個名字透露到國師府,他們自然知道怎麼利用這些資源。”
活著的,可以利用他們反臥底。
死了的,可以利用他們做裴黨的汙點。
漕銀虧空案,涉案的可不止蘇黨的人,裴黨中人也有份,裴錚又如何自清?
說賀敬是臥底,有證據嗎?誰知道呢……
我把名單往案上一扔,閉上酸澀的雙眼,疲倦道:“這些天,國師府可有異動?”
易道臨遲疑了片刻,回道:“並無異動,隻是國師府又傳了一次太醫,似乎國師的病情又惡化了。”
我垂下眼瞼,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
這兩日見蘇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著眉心說:“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臨躬身欲走,我又攔下他,道:“繼續留意南懷王府的舉動,派人盯著相府。”
易道臨猶豫道:“微臣僭越一言,還望陛下恕罪。”
我睜開眼睛望向他。“你說吧。”
“我大陳自有祖訓,後宮不得幹政,無論男女,非隻為防外戚幹政,更為防止因利益衝突而影響帝後和睦。是以曆朝曆代,凡有女帝,後宮雖有官家子弟,然鳳君多立無官無名之布衣,陛下的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的樂師為鳳君,琴瑟和鳴……”易道臨鋪墊了許久,終於說出了那句話,“陛下立裴相為鳳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於室,壓得住一時,壓不住一世,終會導致帝後失和。”
我聽他這麼說,心中雖是苦澀,卻強笑道:“易卿家,果然關心寡人得很。”
易道臨神情肅然,稽首不言。
我撫著斷了的袖子,輕聲說:“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麼會失和?一個如此,兩個如此,以後怕也是不會有更好的人了,既然注定了無論如何都是一樣的結局,那不如就這樣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夠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實這樣也好,我也不會因此覺得欠了他什麼,傷了也不會覺得太疼,無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長,能相敬如賓,也是一種福氣了。”
挑挑揀揀,到最後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不如就這個將就了吧。
雖然有點紮手,但慢慢來,總是能把他的刺拔光。
大婚前幾日,依舊由母親代理朝政,我深居內宮,足不出戶,直到南懷王入宮求見。
我與南懷王算不上近親,一表三千裏,因為同為劉姓,仔細說來,我可能要喚他一聲表叔,但他自然誠惶誠恐地說擔待不起,我也就順勢下了台階,說賜座。
南懷王已四十歲餘,看上去卻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氣質甚是儒雅,絲毫不聞銅臭。這些年來他來帝都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對他不算熟悉,也甚少聽過他的大名,隻知道他在民間名聲素來不錯,仗義疏財,門客三千,兼具賢名與俠名。
“有勞南懷王長途奔波了。”我微笑著說,“寡人在帝都,亦常聞王爺義舉。”
南懷王謙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墮王室威名。”
我嗬嗬一笑:“如今誰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懷王治下三郡為天下富,王爺治理有方,寡人還須向王爺多多學習。”
南懷王不動聲色笑道:“陛下過獎了,小王愧不敢當。三郡連年豐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懷王每三句話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時,我必然聽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裏卻一片寒意,隻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開了話題,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幾句,就賞了他些珍寶,讓人送他出宮。
當天夜裏,南懷王一天的行蹤就送到了我手中。
這幾天,因為裴蘇兩黨相互攻訐,證據確鑿,已有部分高官落馬,朝局變幻莫測,人人自危,這種時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懷王卻公然邀宴諸公卿,又拜訪了國師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無一遺漏。
仿佛他是個真正置身世外的人,朝局如何,與他無關。
無政治傾向嗎……老狐狸……
我將紙條扔入燈盞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的字。
“陛下……”小路子在門外細聲細語地說,“蓮姑姑讓人送來喜服,請陛下試穿。”
我回過神來,道了聲:“進來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紅為底色,著以墨黑腰帶,燦金絲線滾邊繡圖,龍鳳呈祥,鳳翎為裙擺,衣擺曳地,一地生輝。
這喜服自是極好看的,隻是太沉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路子自案上取過鳳冠,問道:“陛下,可要連同鳳冠一道試試?”
我掃了一眼,點頭道:“也好。”
發髻被拆開,梳順之後重新挽起,鳳冠以純金為體,鏤空雕翎羽,紅寶石為鳳眸,展翅為流蘇,垂於眼前,半遮著臉。
小路子讚歎道:“陛下雍容尊貴,國色天香,也隻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兩眼,低聲問道:“陛下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小路子讓她們再改過。”
我垂下眼瞼,抖了抖衣袖,看著上麵精致的金絲紋路,笑著說:“我很滿意,無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皺著眉,一臉糾結地說,“陛下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樣才算開心?”
小路子被我問得怔了一下,仔細地想了想,煩惱地說:“小路子也不知道,但聽說姑娘們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樣。”
“你又不是姑娘,怎麼知道是什麼樣?”我笑著搖了搖頭,坐下來讓人撤去我的鳳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著這十幾斤的服飾巡遊大半個帝都,我頓時覺得頭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來他,“讓她們把衣服改得輕薄一點,鳳冠也做得輕一點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這怎麼行!這上麵的寶石已是太少了,再輕一點,也就是還要做小,那怎麼能體現出皇家的體麵!”
體麵,體麵……
什麼都是麵子,名聲,皇家尊嚴……
就像這一頂鳳冠,綴滿了無用而沉重的寶石,除了壓斷脊椎,換來別人的豔羨,還有什麼意義!
我抓緊了鳳冠,隻覺得那寶石反射著燭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錐心,純金的棱角刺入掌心,殷紅的鮮血順著金邊滑落。
小路子大驚失色,呼道:“陛下,您的手流血了!快傳太醫!”
我甩手將鳳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閉嘴!”
小路子嚇得臉色慘白,宮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語,看著角落裏的鳳冠,許久之後,才輕歎一聲:“都起來吧……”
我又何苦為難他們。我自以為不幸,但這世上更多的是比我活得更加艱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