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情蠱(3 / 3)

另一個聲音卻是中年女子的,聽上去像是哭啞了,扯著嗓子說:“蘇冉是四房的獨子,如今就這麼不明不白讓宗正寺的人打折了腿,大夫說他這輩子是走不了路了,你好歹位列三公,如今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你怎麼連替蘇家人出頭都不願意?”

“兩位……”蘇昀的聲音淡淡的,似乎有些疲倦,“西郊那片地,當初就是三房從六房手中搶來的,如今六房隻剩老幼無進項,同為宗親,難道你們三房坐擁千頃良田,眼睜睜看六房餓死?當年三房是怎麼做的,我仍記得一清二楚,雖然這些年租金是由三房收,但地契上的署名,可仍然是六房。三房如果有不滿,大可以上告,本官為避嫌顯示公正,絕不插手。至於四房……蘇冉自己酒後失態,調戲了宗正寺少卿的未婚妻子,讓人打折了腿,你們希望我怎麼上門討公道?”

那女人支吾了兩聲,又悲悲戚戚道:“當年國師在的時候,可沒讓我們受這等委屈!”

“唉……”蘇昀的歎息聲中帶著一絲苦笑,“你們還不明白嗎?為什麼當年他們避著讓著你們,如今都欺上來了?蘇家式微,更應低調為人,若有一日蘇家分崩離析,縱然陛下顧念舊情照顧你們,但總有不到之處,也斷不可能偏幫,他日你們又向誰訴苦?以後日子艱難,大家還是各自珍重吧……”

男人慌張了。“你這麼說什麼意思?我們蘇家怎麼可能分崩離析?”

蘇昀卻不答,隻是道:“我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屋裏沉默了半晌,終於門打開了,一男一女走了出來,臉上神情夾雜著驚疑和恐懼。

管家歎著氣:“都是長輩,為何這般不懂事,整日拿這些事來煩大人。”又轉頭對小路子說,“讓你見笑了。”

小路子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書房的門緊閉著,管家在門口說:“大人,小路子要見您,說是有關陛下的事。”

屋內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然後才是蘇昀微微喘息的聲音。“讓他進來吧,就在門口說話,你在旁邊守著。”

管家應了聲是,走到院子門口守住了。

燭火將影子映在了窗紙上,腳步聲向著門邊而來,門上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有人靠在門板上。“陛下怎麼了?”聲音貼著門板傳來,微微變了腔調,像是在忍著什麼,呼吸聲粗重而淩亂。

“大人,陛下發現藥材丟失了。”

門的那邊呼吸聲一滯。“還有呢?你告訴她了?”

“沒、沒有……”小路子微微結巴,“但是,陛下遲早會發現藥材是我偷的,燕神醫一查就知道那些藥是用來做什麼的,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嗬……”蘇昀無奈地笑歎一聲,“既然如此,你就多偷幾樣藥材,冬蟲夏草、靈芝、鹿茸,如此,燕神醫就查不出了……你伴隨陛下多年,她不會因為你偷藥就降罪於你,最多罰你抄抄《靈樞》《素問》《本草》……”

“大人為什麼不肯告訴陛下呢?”小路子的聲音顫抖著,情緒激動起來,“或許陛下會有辦法救你的?”

“不需要了。”蘇昀輕咳兩聲,“如治不好,她心軟,定會覺得欠了我,以後縱然和裴錚在一起,也會有遺憾。如治好了,就是我欠了她,離不開,一世為臣,看著她和裴錚在一起,我也做不到……不想再欠她什麼了,兩清了,正好……”

“大人……”小路子哽咽著說,“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陛下,什麼都自己承擔?那麼多年了……明知道陛下心裏也有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如果你一早就說出來,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了!”

“說不出,是因為做不到,給不起……如果一早說了,如今的局麵,怕是更糟了。不是沒想過邁出那一步,但是……終究邁不出……小路子,陛下國事繁忙,雖承諾照顧蘇家,但定有疏忽之處,他日我離開之後,過去對蘇家卑躬屈膝的人,怕是要反撲了,到時蘇家……還勞你多看護了。”

“小路子明白……”他淚流滿麵,緊緊抓著門板,“可是大人怎麼辦?”

“我啊……”蘇昀淺淺笑了,“我自然是離開帝都……說起來,我這一生隻有幾次踏出過帝都。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萬裏錦繡河山,未曾用雙足丈量過,終究是一種遺憾。能走多遠是多遠,什麼時候累了,走不動了,就在哪裏停下。”他輕輕地念著,“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

“這一切是我自找的,與她無關,不要讓她知道。她那人啊……心腸總是不夠硬,祖父說過,陛下有蒼鷹俯瞰的寥廓視野,卻少了虎狼嗜血的狠辣無情,可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她了……”

小路子問:“大人心裏,真心喜歡陛下嗎?”

那畔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歎了一聲,說:“不如相忘於江湖。”

到這時,我才摘下了鬥篷,靜靜看著緊閉的門扉,無意識地上前一步,跪坐在門口,伸出手貼在門上,仿佛感覺到了他微涼的體溫。

他絮絮說著:“陛下身邊貼心的人不多,她已不信我了,你不要讓她發現你為我送藥的事,否則她怕會連你也疏遠。你伴她多年,知她冷暖喜惡,換了旁人,我終究不放心。”

小路子輕輕嗯了一聲,咬緊了下唇。

我閉上眼,在腦海中描繪他的眉眼,曾經清晰的,模糊了,熟悉的,陌生了,甜蜜的,化為淡淡的苦澀……

“我想為她做點什麼,可到最後,什麼都做不到。”他苦笑一聲,“你該回去了,否則她見不到你,會起疑心的。”

“不會……”小路子顫著聲音說。

“嗯,對了。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裴錚,她定不會注意到你的行蹤。”蘇昀笑了笑,“你回去吧,那些藥材就當我買下了,你找管家支銀子,日後她若問起,你就說變賣了,銀子拿給她看,她也不會多追究的。”

小路子抬著淚眼看我,我垂眸看著門上自己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見他的背影,在記憶裏,總是同杏花一道出現。春三月,杏花爛漫,他在樹下朝我淺笑,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上,他輕輕拂去,被我抬手抓住了飛揚的花瓣。

他無奈微笑,三分寵溺:“殿下,又分心了。”

那時他教我念的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我從地上站起,膝蓋微麻,踉蹌了兩步,小路子扶住我,我拉上鬥篷,轉身離開。

管家說:“你們要走了嗎?”

我沒有回答,徑自離開,步出院子的時候,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小路子追了上來,我沉默著,大步離開了國師府。

“陛下,回宮嗎?”小路子哭過的聲音微微沙啞。

“去天牢。”我說。

五爹說,朱果、熊膽粉、銀杏子乃熱性藥毒,隻能暫時壓製毒性,七蟲七草膏的毒隻有製毒者本人才知道如何解,這毒是南懷王下的,自然也隻有找到他了。

難怪蘇昀覺得自己能取信於南懷王,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南懷王手中,背叛他就意味著喪命。

難怪劉綾會說“有些聰明人喜歡做蠢事,不可不防”,因為蘇昀寧願選擇喪命,也不願意選擇與南懷王同流合汙。

小路子說:“那毒是蘇大人在鵬來鎮的時候被劉綾下的。”

找不到南懷王,至少能找到劉綾。

煥卿……

心口一陣刺痛,我努力想忽略那種疼痛,卻始終不能。

兩不相欠嗎……

其實他何嚐欠過我什麼?如他所說,付出也好,喜歡也罷,終究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與對方何幹?我信他,喜歡他,也是我的事,又如何能強求他的回報。沒有過承諾,又何來相欠……

我對小路子說:“取得解藥,找個契機交給他,不要讓他知道是我給的。”

小路子震驚地看著我。

我垂眸說:“他既不想欠我……我便成全他。”

“陛下……”小路子眼眶泛紅,“可是蘇大人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笑著打斷他,“我已經負了他,不能再負另一人。”

小路子咬著下唇,問道:“請陛下容許小路子問一個問題。”

“問吧。”

“如果……如果當初蘇大人接受了陛下的情意,陛下還會選擇和如今的鳳君在一起嗎?”

這句話,本不該由他來問。

可我也這樣問自己。

“如果……沒有如果……”我苦笑著搖頭,“隻能說,我喜歡蘇煥卿,曾經,很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如我這般,在年少的時候,瘋狂地喜歡過一個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熱情與勇氣,可是經年之後回憶,卻也說不清喜歡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種喜歡的感覺,隻知道到了最後,攜手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那人。

踏入天牢的時候,守兵看到我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路子才反應過來,跪倒了一地。

我說:“寡人要審問劉綾。”

牢頭恭敬答道:“陛下,罪犯劉綾已經押送過去了。”

“什麼?”我皺了下眉頭,“什麼時候的事,送到哪裏,誰說的?”

牢頭聽到這話臉色一白,額上滲出了汗珠,“是……是鳳君親自來提的人。”

我鬆了口氣,但隨即頭皮一麻,想起一件事。

今夜,我剛好解了母蠱……

如今的裴錚,已經不是過去的裴錚了!

“鳳君是怎麼說的?”我沉聲問。

“鳳君手持陛下的令牌,說是陛下要提審犯人,小人這才……”

“多久以前的事。”我冷冷打斷他。

“就在一炷香前。”

“去了哪裏?有沒有人跟著?”

“說是去宣室……”

我沒有再多問一句,轉身離開了天牢,吹響了銀色哨子,很快便有潛伏在暗處的暗衛出現。

“追查鳳君的下落,以最快的速度!”

裴錚他……為什麼假傳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