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睜開眼睛,看著宣室一角,光線昏暗了許多,青銅雕像在角落裏張牙舞爪,形如鬼魅,哪裏有半分王室的尊貴龍氣。
我真不明白,先祖們做的就是對的,我做的,到最後總是錯了。
我要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我要劉陳江山千秋萬代,輝耀史冊。
當皇帝的,不是都應該冷酷無情,在所不惜嗎?
我是不是錯了……
我緩緩起身,走到宣室殿東側,高祖的畫像在青煙中威嚴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於案前。
“不肖子孫,陳國皇族劉氏十八世孫劉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煙熏得我雙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畫像上的笑容仿佛也猙獰起來。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嗎?”我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沒有比我強到哪裏去。貴為開國之君又如何,還不是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既然沒有能力保護她,就不該愛她,讓愛成為害……”
我苦笑著說:“文帝陛下也是,與竇太後既有白頭之約,卻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間飽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寵女妃無數,來來去去多少人,卻也沒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實我早該想明白的,無論你怎麼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你們尚且做不到的,我劉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著,沉默了許久,青煙熏得眼底浮起淚花。
“他說他初見我的時候,我才六歲。其實我早已不記得了。隻是感覺仿佛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在我身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高祖陛下與呂後也是患難夫妻,互相扶持曆經風雨了,可惜最後……嗬……”我搖了搖頭,“如果早知道我會那麼喜歡他,六歲那年,我就該留在他身邊,或者把他留在我身邊。如果能回到六歲那年,我要告訴劉相思,那個男人愛你,不要懷疑他,試探他,傷害他,你們時間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緊下唇,眼淚啪啪落在手背上。
“還能回得去嗎……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淚,右手卻顫抖得難以控製。
“你們幫幫我……幫幫我……我會當一個好皇帝,我也想當他的好妻子,幫他生兒育女……隻要多給我們一些時間,隻要能讓我多陪他一些時間,我會當一個稱職的皇帝,我把自己的餘生都獻給陳國,求你們幫幫我……”我緊緊抓著自己的右手,泣不成聲。
“我會當一個好皇帝……隻要你們讓他留在我身邊……”
我不是祈禱,我是在乞求。
滿天神佛,陳國列祖列宗,若能聽到我的乞求,就給我一點回應吧……
但是直到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從地上抽去,我也沒能聽到任何回應。
隻有青煙漸漸冷卻。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以往他走路,都是幾乎聽不到聲音的。
一雙手握住我的肩頭,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裴錚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麵對他,輕聲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覺眼睛依然浮腫。
我靠在他胸口,輕哼了一聲,帶著哭腔說:“太醫說,孕婦總是這樣的。”
他順著我的背脊,低頭親吻我的後頸,笑著問:“那你是為什麼哭?”
“我不告訴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著說,“你猜。”
五爹說,劉綾是故意的,她去閩越,不為阻止裴錚取藥,而是為了毀去藥田。她知道藥物控製不住裴錚和我,自己沒有了籌碼,索性掀了賭桌。
她在朱雀草和龍涎草唯一能夠生長的土地上潑上了黑油,點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說:“我輸了,你們也沒有贏。”
五爹說,裴錚撐過了一次毒發,找不到龍涎草,隻能用其他方法補救,隻是傷身太過。
伐脈換血,宛如再世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經脈,就算換血也無法徹底清毒,隻能減輕症狀,武功早晚會廢,這條命能撐多久,我也無法斷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問。
五爹歎了口氣說:“我盡力而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假裝不知,這樣不是很好嗎?”
“騙人……”我搖著頭說,“他明明說,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我,要讓我欠著他,一生一世念著他。”
“或許,他還沒有放棄希望。他的求生意誌很強,為了你和孩子,他舍不得離開,我們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絕望……”
絕望嗎……
連五爹都說盡力了,我還能如何?
隻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見的滿天神佛乞求了。
裴錚扣住我的腰身說:“該用膳了,別餓著我孩子他娘。”
我握著他的手說:“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當做不知道吧。
隻是他每幾日便要到五爹的藥廬換血,五爹為了減輕他的疼痛,給他下了大劑量的麻沸散,讓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著,我便進屋去陪在他身邊。
到那年我生辰的時候,南懷王的勢力已經基本清除了,諸侯王盡皆歸順於朝廷,老實將封地的財政軍政大權交還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換了一批,易道臨以三喜臨門為由,請求開恩科,開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對封地諸郡頒行了免稅政策,安撫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紛紛揚揚撒滿了枝頭屋頂。我已經顯懷了,小腹隆起,每日裏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時,便看到裴錚在殿外等著我。大臣們見了,忙上前行禮,他笑著一一招呼過了,等著我走到他身邊,然後牽起我的手,附到我耳邊低聲說:“現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傘幫我擋住風雪,小路子領著宮人不遠不近跟在後頭。
“臉都凍紅了。”他笑著說了句,說話間嗬出來的熱氣仿佛瞬間就會結成冰。
我哼了一聲,低聲說:“才不是凍的……”
“那是為什麼?”
我麵紅耳赤地說:“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話我……”
“誰敢?”他神色一正,“他們寒冬臘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爐搶走,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被窩裏少了一個人,冷得睡不著。”
“睡不著你當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麼……”
近來我才發現,他當丞相時幹了不少齷齪事,如他所說,他是個商人,裴字號開遍了帝都,那也不過是他玩票的手筆,在宮裏閑來無事,索性認真鑽營起來,準備將裴字號開遍大江南北。他對政務雖是得心應手,但總是興致缺缺,於商道倒也幾分興趣。
我說:“你不愁吃穿,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他說:“看著錢多開心。”
真是掉進錢眼裏了。
“小時候窮怕了,見人賣兒賣女的,錢多點,總是安心些。”他這麼說。
我握著他的手,笑著說:“下次你要賣,賣給我就好了。”
他說:“不賣,隻換。”
以真心換真心,一世不變。
初夏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我聲嘶力竭地喊著疼,他不顧別人勸阻,進寢宮陪著我。
他伸出手臂說:“咬我就好,別咬傷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鵬來鎮的時候,他哄騙我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說:“到時候你若覺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夠的話,再讓你捅幾刀?”
他為我受過的疼痛,早已多過我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氣用盡,昏昏沉沉之間,才聽到一聲響亮的啼哭,我以為這就是終結了,剛要鬆一口氣,又聽到一聲驚呼:“還有一個!”
我:“……”
那真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去抱那個小小軟軟的嬰孩,是該捧著,還是該抓著,是該一手一個,還是給一個個輪流抱。
宮人跪了一地,說:“恭喜陛下,恭喜鳳君。”
裴錚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較大的那隻說:“這是兒子。”又點了點另一隻的鼻子,笑著說:“這是女兒。在娘胎裏就被哥哥欺負,長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隻啊。”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我伸手戳了戳兒子的臉蛋,他眼睛緊閉著,捏著小小的拳頭。“當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顧妹妹,打一下。”說著輕輕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錚一眨不眨地看著孩子,半晌才撥了撥我額前汗濕的細發,柔聲說,“辛苦你了。”
我閉上眼睛,“嗯哼”一聲,說:“下輩子,你當女人我當男人,讓你給我生。”
許久之後才聽到他笑著說:“為夫領旨。”
“你給他們取個名字吧。”我說。
他早已翻遍了辭書,說:“兒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兒便取悅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劉熙,劉悅。”
“不好。”我搖搖頭,睜開眼,看到他挑著眉,說:“哪裏不好?”
“姓不好。”我說,“裴悅比劉悅好聽。”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著我。
“兒子是用來教的,女兒是用來疼的。”我皺了皺鼻子說,“你答應過我,會疼她,甚於五個爹爹對我的疼愛。”
笑意在他眼底緩緩蕩漾開來,他俯下身親吻我的唇畔,說:“我答應過你。”
“你要看著她長大成人,幫她挑一個優秀的夫婿,愛惜她,寵她,也要甚於你對我。”
“我答應你。”
“你要教導熙兒,讓他當一個文治武功,顯得兼備的好皇帝。”
“我答應你。”
“等到悅兒嫁了人,熙兒登上皇位,也能獨當一麵的時候……”我攬住他的脖子,輕聲說,“我就每天早上都給你暖被窩。”
我要讓你的一生背負滿不能推卸的責任,我要和兒女一起綁著你,再苦再難,為了我們也要活下去。
裴錚親吻我的鬢角,柔聲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小時候,別人便告訴我,帝王不能有民間情愛。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會和曆代先皇一樣,立一個自己不是很喜歡也不會討厭的鳳君,為了維持朝中派係鬥爭的平衡,再納幾個後妃。然後差不多局勢穩定的時候生一兩個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話,等阿緒長大了就傳位給他。然後我要像三爹小時候帶我的那樣,重遊陳國的錦繡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錚。
我立了一個自己喜歡的鳳君,這輩子也隻有他一個人,無論江山如何翻覆,我也隻與他廝守一生。我會為他生下兒女滿堂,和他一起養兒育女,等到女兒出嫁了,兒子登基了,朝局穩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圓我們未繼的夢。
然後我終於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見他的那一年就已經悄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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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錚為相,起用年輕士子,推行新政,革除舊弊,廢除舊世襲製,打擊公卿勢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貪腐,諸侯王以南懷王為首造反奪權。帝起用易道臨,殺南懷王,廢除分封製,行仁政,安撫四海百姓。
是年,廢除丞相製度,累世公卿之家蘇家瓦解,任易道臨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臨官居一品,聖寵不衰,後拜為太子太傅,榮耀加身,鞠躬盡瘁,受萬民愛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齡下嫁裴錚,立為鳳君,終此一生,後宮再無第二人,為陳國有史以來第一佳話。
崇光帝一生誕下一子一女,長子劉熙,次女裴悅。長子劉熙賢德兼備,年十三立為儲君。
崇光二十九年,鳳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傳位於太子劉熙,改年號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於夢中離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改革吏治,選賢任能,開創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稱崇光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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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從她五歲那年我被調到她身邊,到她離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時候,她坐在庭院裏,忽地對我說:“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樣吧,是鵝毛大雪。”
我給她倒上熱茶說:“是啊,也是一樣的大雪。”
她怔怔看著大雪,又說:“可惜沒有他給我撐傘了。”
“陛下,藥茶要趁熱喝。”我提醒她說。
崇光二十九年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三日三夜,不讓任何人進去。等到別宮那邊的人得了消息趕來,她才終於打開門,說:“鳳君去了。”
從那以後,她的眼睛就不怎麼看得清東西了,太醫說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從未流過一滴淚。
燕神醫用盡方法也無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著說:“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見,也無所謂了。”
太子監國,長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時候,我告訴她,有一個故人回帝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