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她到他的墓前,她笑著說:“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裏的那一夜,我跟著鳳君出宮,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蘇昀抱著她自後門出來,與鳳君對視一眼,便低下頭去,在她額上印下淺淺一吻,像是怕驚醒了她。
“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托你了……”他把一生最愛的女人,交到另一個男人懷裏。
這些年,他遊曆四方,朝中也能聽到他的事跡。我對他的事情了解最多,鳳君有時便會問我,蘇昀近來如何。
我告訴鳳君:“蘇大人與一名女子生下一女,隻是那女子難產而死了。”雖然他早已辭官,我仍是習慣稱呼他一聲蘇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沒有大夫嗎?”
我說:“陛下,這是命,救不來的。”
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後來她親自問了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孩說:“父親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時,才見她又落了一次淚。回宮的路上,她忽地說:“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進了京,她欠他的,是否會還,或許會,或許不會,畢竟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對鳳君的感情,也無法輕易忘卻了。
這些年,一個知道對方病入膏肓,卻裝作不知道。另一個知道對方是假裝不知,自己也故意裝糊塗。兩個裝糊塗的人隻爭著朝夕的恩愛歡愉,她隻在他麵前,才如少女時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藥廬治病的時候,她便遠遠站在遙望。
鳳君四十大壽的時候,太子提議要慶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罵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傾訴,讓我幫著勸一下,因為陛下對我素來信任。
我卻不能告訴太子原因,隻能站在宣室殿外,聽著裏間隱隱約約傳來的啜泣聲。鳳君站在回廊那邊,朝我無奈笑了笑,揮手讓我退下。
鳳君說:“我知道,她隻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來的,她怕這樣聲張,會讓天上神佛發現,把他帶走。
她開始迷信鬼神,求長生術,世人讚她節儉,她卻一擲萬金去求長生。
“說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說,“他們一定是聽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鳳君過世後,她終於放棄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趕離了皇宮,一個人住在崇德宮,也不要其他人伺候,隻留下我和另外兩個灑掃的宮女。
她說失明之後,能聽到很多聲音,崇德宮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都能聽到他往日喚她時的聲音。低沉的,含笑的,無奈的,寵溺的……
半夜裏她偶爾會驚醒過來,摸著床鋪喊他的名字。
“錚,是你回來了嗎?你在哪裏?”
然後便是許久的,讓人絕望的沉默。
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她卻總以為閉上眼睛,就能夢到他,夢到的,就是真實。
她開始不上朝了,說契約終止了,他們帶走了他,她也不用再當那個皇帝了。
元徵二年秋天的時候,逍遙王劉緒進宮看了她一回,她微笑著與他交談,劉緒說:“阿姐,不如隨我去閩越走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搖頭說:“不了,我在這裏挺好的。出去,也看不見。”
或許是因為精神不好,身體也虛弱了許多,雖然有用藥,但也不見好。
乍聽說下雪了,她才起了點興致,出去外麵坐坐看看,我在一邊催著她喝藥茶,她小口小口地抿著,忽然說道:“小路子,端些果點來,我口中苦得很。”
聽到她這麼說,我著實高興了一下,急忙讓人去準備八盤她喜歡的果點來,結果一回頭不見了她,嚇得我魂飛魄散。
外麵正飄著大雪,我提了傘跑出去,她果然沒有走遠,在園中迎著風雪,一步一步走著。
我忙上前去,撐開傘幫她擋住了風雪。
她睫毛微顫,試探著喊了一聲:“錚?”
“陛下,外麵風雪大,回去吧。”
“哦……”她垂下眼瞼,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真想他啊……每一天,都很難熬。”
“陛下要保重身體,否則鳳君泉下有知也不會安心的。”
“我就不想讓他安心。”她說,“他若安心走了,我一個人多寂寞。他要我念著他,他也不能喝下孟婆湯忘了我。”
她顫了一下,轉過頭來,用沒有焦距的漆黑雙目望著我。“小路子,你說他會忘了我嗎?”
我隻有哽咽著說:“他舍不得的。”
那天夜裏,我在寢宮外伺候著,半夜裏又聽到她的夢囈。
“錚……你回來了……好,我幫你暖被窩,明天不上朝了……悅兒有夫婿會照顧她,熙兒已經能獨當一麵了……你比他們更需要我……我很想你……”
不知道真實的是她的夢境,還是她的幻想。
似乎在崇德宮的夜裏,他從未離開過。
第二天,雪止天晴,我進裏間喚她起身,才看到她臉上帶著微笑,已然去了。
她去後,依著她的心願,一切從簡,將她與鳳君合葬於皇陵。
那個冬天之後的春天顯得特別溫暖,皇陵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我收拾了幾件衣服,住在皇陵邊上的草廬裏,一個人守著日出日落。
元徵皇帝來看過我一次,讓我回宮裏,贍養終老。
我低著頭掃著落花,說:“她習慣了小路子服侍她。”
我八九歲的年紀跟在她身邊,幫著她爬過國師府的牆,跪過劉陳皇家的祠堂,總是她犯錯,我受罰。她指著我的鼻子罵:“狗奴才,賤骨頭,就那麼喜歡受罰嗎?又沒人看著,你不會偷懶嗎?我?我又不是人……”
我大概也習慣了跟在她身後,如今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就是留守皇陵,為她灑掃輪回的路,希望她能早日與鳳君相遇,完成她的誓言。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則同襟,死則同穴。
後記:
這就是我的HE……
你愛,或者不愛,他就在那裏。
兩個人在一起,總會有一個人先離開,這是事實,隻不過說破了比較殘酷而已。
裴錚先走一步,對他來說,也說不清是好是壞,畢竟留下的人會更痛苦,他可能舍不得她難過,但這樣一來,兩個人所受過的痛,算是扯平了。她欠了他們那麼多,讓她成為最後留下來的人,也成全了她的名字——相思。
蘇昀沒有回到帝都,讓一切的可能也都隻停留在可能而已,成了永遠的懸念。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算是做到了。相守了一輩子,有兒有女,算是HE了。
雖是忍著疼痛活下來,但讓他們有二十多年的時間相守,也不算短了。
最後那個番外隻不過是一些細節的放大化,整體上來說,結局就是那段曆史。
一切深愛都將成為曆史,可能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他離開的時候有她在身邊,她離開的時候在有他的夢裏,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關於甜蜜的番外什麼的……
感覺好像沒什麼必要了。
他們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再回首寫甜蜜隻會更虐心。
在寫《老爺有喜》的時候就想寫一個這樣的結局(番外不是結局!)……這回終於圓滿了。
關於小路子是隱藏男主什麼的……一個從小就被閹了的人應該是沒什麼男女之情的,對相思,更多的是主仆、朋友、親人之間的感覺。
番外《念念不忘》
聽人說,蘇家祖上是當大官的,但我記事起,父親便已辭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過一官半職。他遊曆四方,開壇授業,來聽他講課的人總是很多。
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模樣,來聽課的人裏甚至有販夫走卒,父親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曾瞧不起過什麼人,別人不懂的問題一問再問,他也一答再答,不見有過一絲不耐煩。
我跟著父親從北方走到南方,涼國的千裏冰封,閩越的春、光爛漫,不隻是陳國,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神州。
父親受人敬仰,百姓稱他為當世第一鴻儒,也不乏女子投懷送抱,但他總以悼念亡妻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隻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睞,隻希望那雋秀溫潤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記憶是從四五歲時候開始,父親說,母親得了重病,去了很遠的地方治病。小時候我不明白,長大了才知道,母親是很早就過世了。我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一定是個美好的女子,才能讓父親念了一輩子,終不再娶。
有時候看著父親孤零零一人,我心裏也很是難受,媒婆吃了幾次閉門羹,我也忍不住開口問他:“父親,你真的忘不了母親嗎?”
他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小孩子,問這種問題做什麼?”
“為什麼不試一下呢?”我說,“我是說,為什麼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處,母親再好,也已經不在了,或許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親就會忘了母親了。”
“真是個傻孩子。”父親無奈歎了口氣,眼裏含著笑意,“真正的忘記,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過是加深了記憶。其實我仍記得她,卻早已忘了那種感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其他人。”
“不明白……”他說的話,比孔夫子說的還難以理解。
“經曆過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著我,說,“姑娘長大了,動了春心了嗎?”
我一陣窘迫,忙說:“才不是!”
那時,我剛認識了一位畫師,他性子和父親有些像,隻是比父親還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畫筆告訴我,他的內心是一幅炫麗的畫。
我十八了,父親也已過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時候,我在閩越和那畫師成了親,父親那天很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紅衣,他走遍天涯,兩鬢已有了風霜,如青鬆傲雪,卓然卻又雋永。
父親送了我們四個字——百年好合。
收筆之時,眼底閃過一絲悵然與悲傷,轉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又過三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兩歲時,父親突然說要回帝都,我們走遍了神州每一個角落,卻還從未到過帝都。我仍記得那一年雪下得極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們滯留在半途,天寒地凍,父親終於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隻見青鬆一抹蒼色的綠。
那一日父親的精神好了許多,推開窗戶凝視著那一抹綠,我想關上窗,卻被他製止住了。
“父親,您還病著,外麵冷。”
他說:“雪就要化了。”
我歎了口氣說:“是啊,雪化的時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會到來。”
我說:“是啊,春天到的時候我們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著點點頭說:“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開了,春城無處不飛花……”
我由著他了,說:“是啊,到時候我們去看看蘇家老宅。”
他望著那抹翠色,說:“我答應過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他說:“不知道還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裏,我喚父親吃飯的時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著畫筆,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紙上,咳出了幾點殷紅的血,他幾筆勾勒,仿佛春日原野上,開得最嬌豔的那朵桃花。
我們終究是回到了帝都,帶著父親的骨灰盒。
蘇家老宅已經換了人住,我們在城裏的客棧住下,有一天,一個自稱姓路的中年人要見我們。
他是公公,我們一眼便看出來了。
他說有東西要交給我們。
城郊有一棟別院,是父親生前留下的,幾十年不曾回來,但有人定期來打掃,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父親的。在那裏,我們看到了父親的童年和少年。
我們把父親葬在離別院不遠的地方,春天的時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帶來一個人,她穿著鬥篷,擋住了臉,在父親的墳前坐了許久,天快黑的時候,她才離開。離開前,她用哭啞了的聲音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父親叫我念念。”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說:“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實話。”然後又哭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後來和夫君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夫君驚喜地發現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風,他說叫《歲寒三友》,隻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撫著那朵桃花說:“畫功是極好的,隻是難免不協調,哪有開得這麼早的桃花。”
我卻覺得極好。“父親說過,蒼鬆經歲寒,隻為見桃花。”
夫君點點頭道:“畫得真好……這定是嶽父為心愛之人所畫。”
我驀地想起父親的絕筆。
我說:“定是為我母親所畫。”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他撿來的棄嬰,我沒有母親。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誰。
九幽黃泉,那一邊可有桃花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