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藩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忽有寒風自天際而來,隱約送來一抹嫋然的簫音。
那簫音,初聞細微如水波輕漾,繼而逐漸清亢如雲龍破空,穿越金陵城中萬千坊舍街巷、楊柳楓杉,悠然而來。城前本是殺氣漫天,南唐眾人一派愁雲慘霧,初聞此簫音傳來,那曲調雖略顯陌生,似乎不是坊間常奏的曲子,聽起來卻是清越悅耳,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簫音陡然由清化柔,音律忽轉低婉,如泣如訴,卻正是一曲《子衿》。
曹彬眉梢一動,合掌歎道:“好曲子!好簫技!此人不知是宮中哪位大家?單論技藝精湛嫻熟,直可與我大宋宮中擅奏琵琶的何大家媲美呢!”最後這句話卻是向著魂不守舍的李煜說的,神情頗為和藹,顯見得也是籍此話題來安撫一下這位惶恐不安的亡國君主。
李煜木偶般地立於當地,側耳聆聽,眼神卻是空洞無物,竟忘了答話。那流珠早退到一邊,眸中含淚,神色怔忡。
幸得曹彬性情寬厚,隻是微微一笑,以眼色止住了一旁忿然變色的潘美。稍一分神,那簫音如瀉地水銀一般無孔不入,又鑽入耳中,以他破敵萬數、衝鋒沙場的名將定力,也忍不住心神一蕩,幾乎便要隨著那簫音情馳萬裏。
心中暗暗一驚,曹彬不覺加強了幾分戒備,掃視一眼左右如癡如醉的將士們,沉聲問道:“這簫音從何而來?是教坊裏的人吹奏的麼?”
身旁卻有人失聲叫道:“好熟的簫音,莫非是……是……”說話之人正是陳軻,他霍然轉向曹彬,稟道:“曹帥!這支曲子末將曾聽過的,那一年末將隨盧大人入南唐之時,曾在百尺樓中,聽到過李煜的義女德毓公主吹奏。隻是今日聽來的這支曲子委婉迭宕、優美奪魄之處,又遠勝當年德毓公主之技了。”
潘美恍然道:“德毓公主麼?聽說她流落江湖,前不久有巴蜀武林消息隱約傳來,聽說她在女夷教中師從一個舊時的長老習武,卻被遼國師延陀的幾個弟子逼下山崖身亡……”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掃了李煜一眼。
誰知李煜恍若未聞,仍是呆呆地立著,甚至連眼珠都未曾轉動一下。
曹彬歎了一口氣,心道:“李煜看來是被剌激得有些傻了,還是當真不心疼這個所謂的義女?師延陀?哼,這遼人也當真大膽得緊,不但派遣弟子以外使的身份頻頻在汴京亮相,打著切蹉的幌子折辱我大宋武人,居然還將手伸到了巴蜀一帶?隻是如今安內不暇,沒空理這些番狗罷了。”
陳軻倒是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末將倒是見過那位公主,當真是韻致淡雅,出自於天然之態,簫技舞姿都甚是精湛,若是香消玉殞,倒是如同玉碎蘭折,當真可惜了!”
簫音卻仿佛漸漸近了,南唐百姓中不由得一陣騷動,突然自動讓開一條路來,無數人伸長脖子,竟向著同一方向望去。
冷風蒼涼,淡白的天色之中,有素衣布履的少女,自遠處緩緩而來。腳步輕盈,如回風舞雪,雖是邁步前行,卻仿佛淩波踏浪。烏髻低挽,鬢發披拂,臉龐是玉雕冰琢一般,那淡淡的眉黛眼痕,卻是雪中疏離的梅影。
一管白玉簫置於唇間,數指起落,按宮引商,簫上隱有一塊粉色玉斑,說不出的嬌豔動人,更映得少女的指尖嫩如春筍。
直到她一直前行,距李煜隻在數十步時,眾宋兵才如夢初醒,嗆然拔刀,左右將她圍住,喝道:“不許前行,違者死罪!”南唐眾人吃了一驚,不知為何,竟有許多人對這少女油然而生好感,紛紛叫道:“不許傷人!”“有話好說!怎能傷及無辜?”“人家姑娘又不殺人放火,幹麼這麼凶人?”
簫音嚘然而止,少女徐徐將玉簫自唇間移了開去,看了那些兵士一眼,淡淡道:“故人遠行,特來相送一程,生別送遠,為人之常情。眾將軍何故阻我呢?”
曹彬眉梢一揚,卻聽陳軻急促地低聲說道:“曹帥!這女子居然是德毓公主!她……她竟沒有如潘帥所言墜崖死去!”
曹彬暗暗一驚,抬頭放眼望去,恰好遇上那少女清亮如水的兩道眸光。她的眸光雖與曹彬相遇,卻是毫無驚謊之色,仍然是鎮定如亙、不卑不亢。素色衣袂在風中飄揚不定,她卻如山巒一般秀麗沉穩,使得曹彬不由得在心中暗讚一聲:“好女子!好氣度!”
隻聽潘美高聲喝道:“誰是你的故人?你這女人不要胡鬧,遠遠退開!這些都是舊南唐的君臣,即刻要前往汴京,你若再前行一步,立斬無赦!”
少女阿萱的眸中掠過一抹冷色,哂道:“是麼?”素影一閃,竟然已淩空躍起,破風飛來!
宋軍中陡然有數道黑影飛起,卻都是通身玄衣的男子,與阿萱在空中甫一交接,也看不清如何交手,但見身影交錯,便聽其中一人尖聲大叫,跌下地來!
阿萱衣袖飄展,揮掌之間,又逼退最近兩人,徑直向前飛去,姿勢卻是說不出的優美動人。起初宋軍攻城國破,南唐眾人本就有一種亡國的淒惶與怨氣,隻是宋軍壓境勢大,不敢相抗罷了,此時見這不知名的少女竟敢奮然相抗宋人,不由得情緒大振,人群中竟然爆發出一陣叫好之聲!
陳軻揮臂喝道:“鳥飛!鳧浮!猿搏!豹擊!”那數名玄衣人聞聲身形陡變,竟爾結成一個古怪的陣勢,將阿萱圍在了中間!陳軻臉上浮現一縷微笑,喃喃道:“竟然武功大進!輕功著實不錯啊!”
阿萱身形再行飄轉,手腕輕擰,十指纖纖,隻在左邊玄衣人臂上一拂!那人大叫一聲,仿佛受無形力道所擊,身子竟平平向後飛出,砰地一下撞在另一玄衣人身上!兩人一齊跌落,阿萱就勢如遊魚般飄然前掠,雙手齊揮,又有三人被接連點中,紛紛落下地來!阿萱頭也不回,足尖隻在最後下落人頭頂輕輕一點,借力前縱,身形仍向李煜飛去!
陳軻張大嘴巴,回過頭來向著曹彬,臉上神情卻是古怪莫名,失聲道:“天香手!她居然練成了天香手!”曹彬眉頭一皺,身後早搶出一名將軍來,風一般地卸弓搭箭,臂運強力,嗖嗖!仿佛號令一般,竟同時有三枝長箭首尾相銜,疾射而去,一路帶起尖利的鏑鳴之聲!
南唐降臣之中,不知誰驚叫一聲:“流雲箭神韓逢!”
群情聳動。韓逢原是蒙人,少年時來到中原,時運際會拜在趙氏兄弟麾下,因箭術精絕,能數箭相連攻敵,便如流雲一般,曾於宋滅後蜀一戰中,獨自射殺將卒百餘人,名噪天下,故得名流雲箭神。那令人談之色變的“萬箭營”便是由他親任總教頭並一手訓練的。隻是他自己衝鋒陷陣,卻不擅用兵,但仍然頗得聖寵,平時為大宋皇帝訓練貼身近衛,隻在重大戰役才特派相助;故他雖無軍職,散秩卻高,名聲也廣。
他這七箭射來,雖是軍旅用箭,但其威力已不亞於一流的武林高手。
阿萱似也識得那七箭厲害,身形平掠,閃過麵門要害一箭,那剩餘六箭卻如得號令一般,竟陡在空中蓬然散開,各取肩膀、腰肋、下肢、背心、小腹、咽喉六處!此技雖類似當初百尺樓中萬馬堂的飛刀之術,但其狠準深厚卻遠甚之。
“嗆”!仿佛一道光華劃過天際,阿萱終於被逼得倉猝出劍,格開奔向肩膀及咽喉的兩箭!箭身應聲而斷,化為兩截落下地來。阿萱斜身相避,射向腰肋的另一箭擦身而過!種種行動,俱在電石光閃之間。
那將軍微微一笑,說道:“好劍!”弓弦微動,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這次卻是七枝長箭疾速飛出,雖是疾如閃電,卻又暢似流雲,當真不愧流雲箭神之名!
阿萱身在空中,無從借力,勉強閃開那三箭便已僥幸,而且箭上勁力甚大,雖然憑借寶劍之利斬斷,但虎口已是隱隱發麻,氣血有礙。眼見七箭射來,哪裏有阻擋之力?除非是跳下地來相抗,但下麵俱是宋兵,一旦落下便被阻住,再難向李煜前進一步了!
錚!
一枚石子突然彈跳而起,直射入空!那七箭本是成一字之形,石子準頭甚勁,竟然正中最後一枝箭尾!原有七箭相連之力頓被打亂!
韓逢神色一凜,忽聞長笑破空,有兩道人影鷹隼般地射上前來,一黃一灰,卻是快捷之極!笑聲未絕,那些長箭卻仿佛受無形勁力所激,居然有數枝歪歪扭扭地射了開去,另有一枝箭餘勁未衰,仍舊射上前來,卻見碧光暴漲,有劍氣凜然迎上,當頭立時將其斬斷!
黃影一閃,碧光掠處,湧上前來的宋兵不由得腳下一滯!阿萱趁此空隙,已奮然掠過最後一段距離,飄落在李煜車前!眾兵士嘩然圍上,阿萱卻負手不作抵抗,微笑不語。
黃影落地,卻是個身著黃色勁裝的年輕女子,眉目間英氣橫溢,她一揮手中長劍,喝道:“宋人無禮!人家父女相別,你們都是如此狠下毒手麼?”
灰影翩然飄前,也不見其如何動作,竟是如煙如霧,已生生擠過眾人之間空隙,立在了阿萱身邊。
灰衣布袍、麻絛草履,一根青窄布帶束緊發髻。明明是樸素之極的衣飾,穿在他的身上仍是有說不出的冶豔風流。發如墨,膚勝雪,鼻直眸深,輪廓分明。若論容色之美,竟是比尋常女子還要勝過三分。
他左手掌中,握有一柄玄黑暗泛血紅的三菱彎鉤,此時隻是好整以暇地輕輕一揮,鉤身上頓時騰起一團黑紅暗霧,詭異莫名。
眾宋兵本是要一擁上前,但見這灰衣男子氣勢,心中有些發怵,一時竟不敢動作。
曹彬身旁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出了兩名玄衣人,服飾與先前空中阻截阿萱之人相同,不過是腰間多係了一條金底灑紅絲絛。其中一人目注那三菱彎鉤,神色微變,沉聲道:“毒修羅、別離鉤。原來這位是阿保疆阿公子!公子不在遼國師宗座下受教,卻為何做仆役打扮,現身於金陵城外?”
一聞阿保疆之名,眾人臉色都是大變,韓逢今日連番受挫,顏麵大失,卻絲毫不覺怨怒,反倒嗬嗬大笑,道:“原來是阿保疆公子!韓某正說今日是哪位英雄如此了得,能破我七星連鬥箭陣,不料卻是師宗的高徒!當初韓某人年少時,也曾在遼國有幸會過師宗,當初他一招便使我七箭折斷,你既是他的弟子,一石擊亂箭陣也不算難事!”曹彬目視阿保疆,卻是沉吟不語。
阿保疆格格一笑,漫不經心地撫了撫鉤身,答道:“韓箭神胸懷坦蕩,也實令阿某佩服。這位玄衣紅絛,想必是大宋皇帝座下的一等鐵甲衛了。一等鐵甲衛總共才五人,你們兩位總也逃不過是姚、鄭、方、宋、君姓中人。嗯,這位雙手骨節突起,指尖有繭,一定是擅使開碑手的鄭萬強大人了。啊喲,看來大宋皇帝還真是看重曹帥,又是箭神又是鐵甲衛的,場麵還真是浩大呢!”
鄭萬強不意被他一語道破來曆,臉色更是難看。另一矮胖玄衣人眼珠甚是黑亮,卻掃了四周一眼,大聲道:“阿公子雖然厲害,但最初一石擊亂韓箭神七星連鬥箭陣,阿公子卻還沒有這等功夫,料想這兩位姑娘也是不成!不知究係何方高人?”
他口中雖在質問,目光卻落到了正拜伏於地的南唐眾降臣身上。
但聞有人輕咳一聲,緩緩自南唐降臣之中站起身來,淡淡道:“方還光大人真是好眼力,不愧有是‘神目方家’的傳人。”
那人清臒瘦削,眉目間隱有憂鬱之色,雖著一樣的罪臣布衣,風骨卻甚是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