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玉樹瓊枝作煙蘿(1 / 3)

初冬時節,天色陰沉,灰白的空際邊線上,淡淡地抹了些鉛灰色的沉雲。

十一月底的天氣,在巴蜀的深山老嶺中早已是大雪紛飛,而金陵城的樹木枝葉卻都尚未凋盡。城東一帶女牆根下,一簇簇的梔子樹葉油綠紮眼,在青灰色的天色裏,泛著不合時令的光澤。

淡墨蒼涼的江風,呼嘯著掠過空曠的天際,吹動了金陵城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紅纓。紅纓飄拂之中,竟有千萬枝銳利烏亮的槍尖森然而立,沉重的殺氣彌漫了整個天穹。

天寶七年,宋在金陵采石磯築浮橋,並派遣著名大將,有“軍聖”之稱的曹彬率部攻打南唐。南唐神衛軍都虞侯朱令贇方於十月率兵15萬,搭乘百米長的木筏和可容幹人的大艦出湖口順流東進,欲衝斷采石浮橋。時逢長江水淺,航道狹窄,大船不能並行;加上屯駐獨樹口(今安徽安慶附近)的王明軍在江邊豎立船桅形木樁,致使朱軍不敢貿然輕進。二十一日,朱令贇孤軍乘大艦行至皖口(今安徽安慶西南,皖水入江口),遭宋行營都指揮使劉遇部阻截,遂用火油攻擊,適風轉向,火勢反燒,朱軍不戰自潰,混戰中朱令贇被燒死,戰桌都虞侯王暉等被俘,數萬件兵器為宋軍繳獲。十一月十二日,曹彬大軍從三麵攻擊金陵城,南唐5000兵夜襲宋軍北寨,未果。二十七日,宋軍破城,守將咼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在巷戰中戰死。

宋師中最為精銳勇猛的鐵甲騎軍,帶著無與倫比的犀利氣勢,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渡過長江天險,猶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將金陵城團團圍住。黃底白牙邊的“曹”字帥旗淩空招展,黑壓壓的軍隊自四方猶如蟻聚鴉集,聳立在金陵城的城牆樓堞之前。

而那曾有六朝古都之盛的金陵城,此時卻街道空曠,城門緊閉,聽不到一絲喧鬧的人聲。仿佛一個年華已退的麗人,洗去了千般風華,終於失卻萬種韻致,流露出衰敗的氣象來。

“哐當”!突然一聲巨響,緊閉的兩扇城門轟然開啟,吊索發出淒厲的咿呀顫抖之聲,城前的吊橋也隨之緩緩放了下來。

宋軍方陣微微一動,仿佛即將出匣的猛虎一般,眈眈對視!與其同時,從虛掩的城門縫隙中,試探性地伸出一根素白綾旗來,遲疑地搖了搖。

帥旗飄拂,劍拔弩張的陣勢卻無形中消散下去。旗下一個身著銀甲的年輕將軍頃刻間神色狂喜,他自馬背上旋風般地轉過身來,向身邊一青驄馬上的中年將軍稟道:“是降旗!曹帥!李煜果然願意投降了!”

中年將軍微笑著點了點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說道:“李煜肯降,為金陵子民之幸!”他個頭不高,身披鐵甲,頦下微有幾綹長須。麵貌普通中略顯沉毅,輪廓目光卻甚是溫和。他這一說話,周圍士兵紛紛回頭看他,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極為欽敬的神情。這極不顯眼的中年男子,實難令人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宋朝第一名將,官封宣徽南院使、義成軍節度使、行營馬步軍戰桌都部署之職的“軍聖”曹彬。

曹彬麵色一沉,高聲呼道:“眾將聽令!”

眾將士齊聲諾應,但聞曹彬厲聲道:“共守入城之約,不得肆意殺掠!以我大宋厚德,澤被南唐臣民!”眾將士齊聲應道:“以我大宋厚德,澤被南唐臣民!”

那銀甲將軍正是前番隨盧多遜等人出使過南唐的陳軻。他本是行伍出身,後歸曹彬麾下,在攻打南唐一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智勇雙全,儼然已成為曹彬心腹愛將之一。

此時他聽得眾將士呼聲如雷,不禁由衷向曹彬說道:“曹帥,天下名將多矣,但如曹帥這般愛民如子,更難得是愛敵國之民亦如子一般,實在難得!”另一大將也說道:“不錯!此番若不是曹帥先行與眾將士約定,入金陵城後不得妄殺一人,又力保南唐君臣安寧,如何能兵不血刃便進入這金陵城中?”說話之人是任升州西南麵行營都監的大將潘美,此次與曹彬同進攻城。

曹彬淡淡一笑,目視城門,說道:“金陵六朝古都,遺跡甚多,況且尋常百姓無辜,一旦受兵火毀壞,我等有何麵目再見祖宗,有何可遺後人?至於李煜君臣,官家向來仁德厚愛,出兵不過是解南唐百姓於倒懸而已。過去官家既能善待孟國公,又焉能忍心傷害他們?”

他神色突然一凝,沉聲道:“來了!”

眾人齊向城門望去,但見裏麵迤邐走出一行人來,俱是麻衣布袍,神情慘淡。當前一人素冠白裳,腰係麻繩,雙手以繩捆縛並背負身後,口中竟然還銜著一塊潔白的玉璧。後麵四人抬著一具未曾上漆的木茬棺材,看情形那棺中不似有人,但抬棺人的腳步卻十分滯重。

潘美失聲低叫道:“李煜!他怎麼要這麼一番做作?”

曹彬早看出那雙手繩縛口中銜璧之人,正是南唐國主李煜,當即微微一笑,答道:“他這是效仿春秋戰國時亡君之禮,表示向我大宋的屈服。”

潘美失笑道:“原來如此。這李從嘉也算以古用今了!隻我們這方又該如何應對?”

曹彬眼見得李煜身後,除歸降臣子之外,還有許多百姓跟了出來,當即低聲道:“咱們先下馬!”

眾人紛紛下馬,曹彬當先向前走去,密如鐵林的宋軍自發讓出一條路來,眼見得曹彬緩步上前,取出李煜口中所銜玉璧,鄭而重之地揣入懷中;重又解開李煜手腕上的麻繩,這才微笑道:“李國主別來無恙?”

李煜臉色蒼白,眼神呆滯,一任曹彬施為,尚如木偶一般兀立當地,聞言方如針剌一般跳了起來,身子晃了兩晃,慌道:“豈敢、豈敢!罪人……罪人李煜不思天恩,反敢抗擊天兵,罪……罪該萬死!哪裏……還還還敢稱什麼國主?”他一時心慌,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李煜……論……論罪當誅,隻是……宮……宮眷無罪,伏訖曹帥垂憐,能饒過她們性命。”

後麵的人也跟著跪了下來,大放悲聲。其中嬌音不少,果然還有許多女子。隻是都是布帽束發,反倒分不清男女。

陳軻在身後嗤地一笑,低聲道:“還惦著他的愛妃們呢,當真是個情種!”

曹彬嚴厲地掃了他一眼,陳軻立即噤若寒蟬,曹彬這才上前扶起李煜,溫言道:“國主多慮了。我大宋皇帝仁厚治國,哪裏會跟國主為難?此番國主肯為金陵子民之計,出城歸降大宋,實在是令曹某佩服。曹某既事先向國主承諾身家性命,又豈會食言而肥?曹某是代表我大宋前來接國主入京的,到那時封官加爵,落個下半生的平靜安寧,豈不是好?”

他聲調一高,喝道:“來人!把李國主帶出來的那具棺材燒了!咱們自此一殿為臣,何須如此?”

李煜哪裏肯起,在地上連連頓首,樣子十分誠惶誠恐。休道是周圍百姓已有人飲泣起來,便是宋軍看了也覺惻然。

曹彬武夫出身,隻是腕上稍一用力,也不由得李煜,將他強行扶了起來。此時早自宋軍陣中駛出一行馬車來,俱是油壁青幔,四馬拉轅,並不太過寒酸,還算是顧全了亡國之君的臉麵。陳軻揚聲道:“請國主君臣登車!即日起趕赴上京!”

李煜為君雖無成就,但他平時性情溫和,尚算愛民,兼之又無大惡,此番亡國赴宋,百姓心中不舍,當即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有些還想擁上前來,哪裏敵得過宋軍虎狼之師?

李煜眼中淚水簌簌而下,垂下頭來,木然地向第一輛馬車行去。

忽聽一聲尖利的哭叫,有一個周身素裝的女子終於奮力衝破宋軍阻擋,奔上前來!但宋軍何等精銳,此番李煜赴宋,戒備森嚴,豈容她當真衝入?當即有七八杆槍呼嘯而至,眼看便要將她當場剌殺!李煜看清那女子麵目,也不由得驚叫一聲:“且慢!”竟然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

曹彬眉頭一蹙,喝道:“慢!”

眾槍聞令即止,離那女子背心竟然不足一寸!那女子渾然不懼,揮手撥開眾槍,撲通一聲,跪倒在李煜麵前。“主上!是奴婢啊!奴婢在此,奴婢舍不得離開主上啊!”李煜含淚叫道:“流珠!是你?你不是離開這裏回峽州了麼?怎麼來了?”

那被稱為流珠的女子抬起頭來。她年歲已過三旬,眉目間略有細紋。但麵容娟好,眼波流轉之間,尚遺留有那種嫻靜端淑的貴女風範。

此時她滿麵淚痕,直衝得臉上脂粉狼藉,越顯憔悴。但聞她叫道:“奴婢從來沒有回過峽州!當初小姐叫奴婢跟著主上來這裏,沒有叫奴婢回去!主上不要奴婢,奴婢便自己在金陵城裏住下來,靠著些針指度日,也教了許多弟子。閑來無事能遠遠瞧一眼宮牆,想著主上你好好地在裏麵享福,奴婢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聞那群降臣宮眷裏有人驚呼一聲:“是流珠!”頓時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吸引過去,又不約而同地長吸一口氣。

說話那女子也是麻衣布袍,布帽罩頭,先前她一直低頭不語,難以引起眾人注意。但這一露麵,卻是令人驚豔。麵上雖無些微脂粉,卻是眉不畫如翠,唇不點而豔。天然一番美貌態度,更是難描難畫。

流珠冷笑道:“國後娘娘!原來你還記得流珠嗬!當日你借口我的八字與你犯衝,裝病作嬌,執意要把我攆出宮去,我隻道你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見到我流珠了呢!”

那美貌女子正是素服裝扮的小周後女英,眾人素聞豔名,卻不料真人更美甚於傳聞。但聽這流珠說話,隻恐二人當初在宮闈之中頗有爭鬥,不禁更聽得饒有興味。

女英低首長歎一聲,道:“不錯,當初確是我對你主仆不住。隻是對蕙娘來說又何嚐不是好事?即便是流落江湖,總勝過亡國妾婦。”

流珠的眼淚奪眶而出,叫道:“可是!可是她早死去許多年,而你還活著!”女英一時語塞,李煜看在眼裏,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說道:“流珠,你不必再怪英妹了。說起來都是我這罪人的不是。你回去罷,留在金陵做甚麼呢?蕙娘,孤已是不能再去拜祭她了。你去盛澤訪著她的墳墓,幫我拜祭一番。她尚有親族墳塋在歸州一帶,她又是族中唯一後人,以前有我每年派人去,但如今我……你也幫我去歸州祭掃罷。”

流珠的淚水流了下來,磕首道:“奴婢謹遵主上之命。”她仰起頭來,又道:“不過奴婢還有一請!奴婢當初受命隨侍主上左右,後被逐出宮,實在有負小姐重托。主上今日情形,便是眾多將帥文武、須眉男子都挽回不得,何況是奴婢一個女人?奴婢無能,隻求主上賜我詩詞一首,讓奴婢回去焚在小姐墓前,以贖奴婢未完任務之罪罷!”

周圍軍士雖覺不妥,但見曹彬默然不語,也不便上前攔阻。但聞李煜慘笑兩聲,喃喃道:“詩詞?嘿嘿,徒有子建之才、又有何用?流珠啊流珠,原來你比我還要癡啊!”

流珠流淚不止,但仍倔強地望定李煜。

此時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排開眾人上前,雙手捧定酒盞,望著曹彬道:“這位將軍,小老兒是金陵順民,如今國主將去上京,小老兒並街坊備了一杯薄酒相送,還請將軍行個方便。”

曹彬長歎一聲,道:“能受奴婢士民愛戴如此,國主也總算不是太無道的昏君。老人家請罷。”

宋軍讓開,早有軍醫上前以銀針驗過盞中酒液,才許那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來,將酒盞捧到李煜麵前。李煜接過酒盞,雙手顫抖,眼中流淚,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人眼瞅著他終於仰首一飲而盡。這才抹淚退下。

李煜飲下酒液,但覺丹田生熱,詩意頓生。他目視流珠,長歎道:“流珠,你且起來,我送你詩詞便是。隻是臨行倉卒,別無紙墨,也說不上什麼韻律格調,隻能口占一首罷。”

風吹得更是疾勁,帥旗獵獵飛舞,萬物伏首,天地肅殺。唯有那亡國之君悲愴得幾乎沒有任何音調起伏的聲音,在空中徐徐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