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百年相思苦也樂(下)(1 / 3)

“妹是山中長青藤,纏纏繞繞到郎門。藤長不及妹意長,小郎莫作砍藤人。”

一陣清越的歌聲,穿過歸州南郡昭君村的青山密林,遙遙傳來。曲調簡單,間雜土語,仿佛是染了此處山水靈氣之故,非但不覺粗拙,倒更有一種純樸天然的韻味。

阿萱與張謙都不由得啊了一聲,甚是驚異。張謙環顧四周,由衷道:“不愧是美人故裏,果然山靈水秀,大非尋常。”

昭君村原名寶坪村,又名煙墩坪。漢元帝時,此地有一名良家女子王嬙被選入宮,竟寧元年充作公主遠嫁匈奴呼韓邪單於。後人稱王嬙為昭君,晉時為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明妃。她的故鄉寶坪村,也因此被世人呼之為昭君村。唐杜甫有詩雲:“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指的便是此地。村中多是王、謝、屈三大姓,阿萱的母親謝蕙娘,正是謝氏中人。

昭君村麵臨香溪水,背靠紗帽山。山上種滿楚地所特有的橘樹,橘樹四季長青,雖是入冬時節,仍然崖壑含綠,奇峰披翠。香溪河宛如玉帶,自山下緩緩繞過,淡淡的白霧散於山澗林間。令得一路上看夠了“山寒水肅”景象的阿萱二人,當真有耳目一清之感。

但聞那歌聲又唱道:“蜀地春水拍江流,山桃紅花滿上頭。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張謙忍不住擊掌道:“好曲子!想必是竹枝詞吧?”竹枝詞是巴蜀一帶的民曲,前唐朝的劉禹錫曾有著名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歸州鄰近巴蜀,所以鄉風多有蜀韻,隻這曲子被歌者唱來,雖是曲調平平,但細細聽來卻別具情趣。

張謙聽得那歌者一連唱了兩支竹枝詞,不由得也上了興致,向阿萱笑道:“你聽這歌聲如此美妙,歌喉也甚是清亮,唱歌之人一定是個不亞於昭君姑娘的美人呢!”

阿萱罔若未聞,雙手卻不由得抱緊了懷中木盒。她舉目遠眺青山碧水,胸中突然湧起一股酸熱之氣來,眼中也不由得蒙上了水霧,隻在心裏暗暗道:“母親,我們終於回來了。”

那一日,她終於下定決心,不顧阿保疆與越桔二人苦苦哀求,強令他們另負重任離去。臨行前越桔淚灑衣襟,倒是阿保疆揮了揮袖,麵無悲戚之色,灑然道:“姑娘此行珍重。”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明亮如星。隻那一瞬間的碰撞,阿萱微微一笑,卻已明白了這男子心中難言的一點靈犀。

當初阿保疆拜在阿萱門下,即救治先前中了他天魔勁的越桔之傷,以表誠心。相處日久,阿保疆司侍從之職,倒也算得上是無微不至,忠心耿耿。女夷教眾對他雖有些敵意,但既同歸阿萱屬下,又懼這毒修羅之名,倒也不敢對他放肆。隻是阿萱自己始終百思不解,以他師延陀愛徒的身份,在遼國固然是眾人矚目,即便是中土也無人敢於小覷,卻如何竟會拜於自己門下為仆?況且阿保疆素來機變百出,僅是當初戰敗為奴的這一諾,隻怕未必能將他困住。至於江湖嘩然,甚至有人取笑說阿保疆是迷於阿萱美色方才如此雲雲,更是令人不能信服。阿萱自思容貌並非絕色,何況阿保疆相處時頗為守禮,雖然周到溫柔,也並無逾矩之舉。此說自然是大大的不通。

阿保疆如此怪異,其師尊師延陀更是令人費夷所思。阿保疆身為他的愛徒,當眾叛出師門,甘為一女子奴仆。若是在別的門派,隻怕師父要暴跳如雷,立馬前來興師為罪。偏蕭縝二人身為師兄,且當初在場,也並無隻字片語阻攔,隻是相視一眼,長歎數聲,竟自顧自地飄然下峰而去!

但阿萱終究對他的投奔有些疑心,多方試探,也假作無意地問他一些遼國及天魔門的事情。越桔因為以前與阿保疆有奪劍之恨,更是看他一百個不順眼。但無論這二人明試也好,暗諷也罷,阿保疆隻是含笑不語,淡淡一句:“阿某雖為姑娘奴仆,畢竟還是師尊的弟子。”

此外任你再百般狡計,他隻是隱忍不言。阿萱不以為忤,反覺得此人胸懷磊落,有丈夫之風。

便是越桔,也由最初的怒目相向,到後來逐漸融洽。說話間不再指桑罵槐,生活中偶有照拂。阿萱此次遣開二人,一來是為了行事方便,寶藏茲事重大,即使是阿越二人,也不過是中途跟隨,算不上十分心腹之人。二來有二人在身旁,張謙勢必有所顧忌,反令阿萱不易防範。故此思前想後,終是冒險獨行。

有張謙作了護身符,她又略作改裝易容,那日自宮中出來,自然是暢通無阻地離開了金陵。

宮外先前停留的軍隊與車輛都走得一幹二淨,遠遠隻看見地麵騰起的塵煙。三三兩兩的遺民們還在擦去眼角的淚漬,已有小孩子歡呼著拾起地上遺落的碎布,其餘幾個大些的孩子一窩蜂地上去搶奪。張謙上前拉開,突然眼睛一亮,彎腰從那孩子手中取過一塊碎布,隨手塞給他一塊碎銀。孩子歡呼一聲,雀躍遠去。

張謙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把布遞給阿萱。“天水碧。”他輕聲道。

那是一條窄長的絹條,邊緣有零亂的撕痕。看樣子仿佛是倉卒之間,從某件衣衫上撕下來捆紮物品的,下角還帶著半枝繡就的桃花。布色青翠,如萬裏無雲的晴空一般,毫無渣滓的純淨顏色,映著那嫣紅的半枝桃花,越覺得嬌豔無倫。

天水碧。

阿萱尚是首次見識這樣珍貴的絹帛。

據說小周後女英,平生最喜愛青碧的顏色,款款行時,青裾飄飛,如仙人降落凡塵。宮人們因嫌外麵的顏色不夠明豔,便自己染些絹帛,供她裁作便服。有一次宮人忘了把頭天染好的絹帛收進屋來,第二日去收時,才發現經過了露水的浸染,那顏色分外鮮明青翠。小周後大悅,令宮人以後都以露水染絹,並親自命名為“天水碧”。

一時之間,國中女子皆以服青碧色為榮,如果能夠得到一段“天水碧”,那種珍貴的程度更是視若拱璧。所得者自然都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尋常百姓難得染指。便連張謙,也是在攻陷唐宮時偶然一見,此時方才認了出來。

然而誰知呢?在這茫茫的亂世,公侯將相、榮華富貴,一如這曾名聞天下的“天水碧”一般,到得最後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先前跟張謙一番試探,阿萱已得知了瑤環的下落。她是出嫁的公主,自然外居於金陵城中的別府。沒有重重宮牆的保護,早在唐宮未曾陷落之前,便落入了宋人的手中。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和動人的美色,宋人不敢輕慢,早在前一天便遣車送往汴京。張謙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又告訴她:瑤環被擒之時,江暮雲並不在府中。聽說他恰巧出門遊曆,離家已有許久,堪堪躲過了這亡國破門之劫。

那曾經飄逸不惹塵埃的白衣男子,那樣高潔雅岸的人,如今竟在何方?是否也如這條“天水碧”一般,已是泯然於世間煙雲之中?

阿萱緊緊抓住手裏的“天水碧”,在長籲一口氣後,有徹骨的悲涼,突然間湧入了心中。

與張謙在盛澤起出謝蕙娘的骨殖之後,二人便一路南歸。一路上張謙雖是周到細致,也看不出有什麼人暗中跟隨。但嫌隙既生,於阿萱心中感受,畢竟不再是當初荷花叢中,那卒然落水的青澀少年。

此時五代諸國,自乾德元年,到開寶八年,共計十二年間,宋帝采用“先易後難,先南後北,南攻北守”之平定方略,滅南平、武平、後蜀、南漢、南唐諸國,吳越俯首稱臣,此時天下,唯有偏居一隅的北漢依附遼國,未曾歸入大宋版圖。但畢竟天下大半已然定了下來,一路行來所見,雖是隆冬時節,但各地流民思鄉情切,已在陸續返回故裏,途中不時遇上拖兒帶女的貧窮百姓。談到故鄉之時,那苦難得幾乎麻木的臉上,也不由得帶上了幾分企盼與憧憬。

當初她帶著無名也曾路過歸州,但畢竟不曾去過母親的故裏,竟是近鄉情怯。而且越是接近昭君村,那種不安的感覺便越來越是強烈。

此時昭君村近在咫尺,心中更是惶然不定。

攜骨返歸故裏,於外人看來,似乎是李煜對蕙娘抱有愧疚之意。其實阿萱心中何嚐不明白李煜的意思?

李煜平生,有名目的共有八子一女。除了三子仲宣早夭,其餘七子一女俱被俘往宋京。隻有八子李從鎰的兒子天衡,仗著機靈善變,兒時又多在市井中閑走,所以破宮時偷偷逃了出來,一路去投奔林仁肇之子林任道率領的抗宋義軍。

其餘宗親皇室,幾乎是一網打盡。此時李煜若想起出那座寶藏,除了阿萱這個沒有名目的女兒,又有何人所托?

寶藏的另一半,當真是藏於這昭君故裏麼?另一半,為何會藏於寶蓮簫中?母親知道此事麼?李煜當年又為何要這樣行事?阿萱思前想後,但覺心中紛亂如麻,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那悅耳的竹枝詞聽在耳中,卻激不起半分的歡喜。

忽聞一陣低低的歌聲,自前方香溪河邊傳了過來,聲音雖然不似先前歌者那般清亮,略微有些蒼老低啞,但情韻跌宕,仍是頗具意味:

“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綿綿郎意多。若得情意無斷絕,百年相思苦也樂。”

先前那歌者“咦”了一聲,似乎頗為驚異。阿萱二人也大出意外,定晴看時,但見那唱歌之人,正立於河邊石岸之上。

石岸犬牙交錯,破敗不堪,從殘留的石階來看,或許以前是一處靠船的小小碼頭。旁邊幾株桃樹,也是朽敗凋盡,枝幹虯屈,說不出的淒涼孤獨。

那人怔怔地立於桃樹下,一手扶著樹幹,正凝神看著階下的香溪河水。雖是披著一頂玄色鬥蓬,但仍有一綹烏雲般的發髻自雪帽中滑了出來。單單隻看那秀麗的側影,阿萱便立時認了出來,脫口叫道:“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