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聞聲轉頭望來,神情卻是悲喜交集,失聲道:“姑娘!我認得你的,國主說你是我家小姐生的那個女兒!那日他們射了你三箭……你……”
她的目光落到了張謙身上,臉上漸漸浮起欣慰的神色,輕歎一聲,道:“那個躍下去救我們姑娘的少年郎……是公子你罷……”
張謙微微一笑,躬身為禮。
阿萱抱緊懷中的木盒,忍住淚水,道:“珠姨,我們是來送我娘的骨殖入故土的。”流珠這才注意到她那隻木盒,不由得臉色大變,正待開口,忽聞天空“啊啊”數聲尖叫,尖厲剌耳,令人起栗。三人不由得抬頭看時,卻見一隻極大的鷂鷹,正展翅掠過天際,那鷂鷹展開翅來足有四五尺長,爪尖眼利,隻是此時卻飛得歪歪斜斜,似乎是受了什麼重創。
鷂鷹自頭頂飛過,有幾片蘆花羽毛從空中旋轉著飄了下來,明顯是母雞的羽毛,卻不知為何這鷂鷹卻是爪中空空。
流珠望著那鷂鷹漸漸飛遠,嘴角露出一縷微笑,眼角卻有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但聽她喃喃道:“多少年沒見過峽中的鷂子了!這鷂子比不得其他的鷹,又凶又狡猾,小時候我服侍小姐,我們還小,做不了什麼莊子裏的大事,便常常一起護著家中的雞雛,就怕這家夥來傷了它們呢!”
阿萱心中難過,道:“珠姨,我娘……她從來不講這些,你多講一些這裏的風土人情,還有她小時的事給我聽,好不好?”
流珠伸手撫弄阿萱的頭發,淚水成串地落了下來,卻始終不曾哭出聲,哽咽道:“我這可憐的孩子……”她擦去臉上淚水,一把攬過阿萱,緊緊抱在懷裏,手指向遠處青山深處,便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何處是玩月台,何處是梳妝樓,何處是楠木井,何處又是娘娘井。總之這一切古跡都與那薄命遠嫁的美人王昭君有關。便連那玉帶似的溪河——香溪河,據說也是因為落下了昭君姑娘的脂粉而變香的。突然她住口不說,臉上顯出哀傷的神情來。
阿萱不敢多問,隻是默默地等她說下去。
流珠終於長歎一聲,指著那石岸道:“當年,我便是隨國主在這裏上岸,回去金陵的。小姐當時腹中正懷著你,還堅持站在那石階上相送,我們坐船漸漸遠去,行至兵書寶劍峽口之時,還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阿萱思及當時情形,想著那身懷有孕的母親,不得不目送心上人揚帆遠去的場景,忍不住鼻子一酸,道:“她一個人……一定艱難得很……”
流珠眼眶微紅,答道:“小姐平時行走江湖,本就有不少的仇家。她為了國主離開女夷教,長青門是女夷教下屬的教派,她也不敢公開托庇。一個人住在昭君村的老宅裏,孤伶伶的,連我都被她遣走了……後來國主派去的人說,老宅已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瓦礫堆裏發現有女子的小孩的屍身,我隻道你們都遭了毒手,把心都要哭碎了。我天天在國主麵前哭訴,要他給小姐身後的名份。他卻顧忌甚多,始終不曾答允。後來小周後也聽聞了此事,我哪裏還在宮裏呆得下去?”
張謙默然不語,阿萱握住她手,含淚道:“珠姨,你在宮裏怎麼不回來呢?我娘一個人帶著我,不是好生可憐麼?”流珠歎道:“小姐她從小就聰明過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向來隻是服從她的命令,卻不一定明白她的意思。當時她要我同去金陵,我雖然愚笨不懂,但料想她必有安排,也不敢不依。她到臨死都沒叫我回來,我怎麼能回來?”她摸了摸阿萱的頭發,破涕為笑,道:“現在看來,小姐她那麼大的本事,怎能輕易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輩?當初定是借著一死遁了。她住在盛澤十八年,也還是沒叫過我回去她的身邊。一定便是為了叫我今日遇上萱姑娘你,把你帶回昭君村罷。”一邊說又要拭淚。
阿萱聽她說得癡心,心中一陣感動,溫言道:“珠姨,也真是要全靠著你,不然我哪裏知道母親故族之事,更不知將她的骨殖移回何方了。”
流珠望著她懷中放有蕙娘骨灰的木盒,忍不住又流下淚來,道:“她哪裏還有什麼親族?謝家近支從來都是一脈單傳,如今隻有你……咱們這次回來,隻能去尋長青門人,將她葬於謝氏祖墳場中。幸得你恰好也做了女夷教主,算得上長青門也是物歸原主。”她仿佛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姑娘,我記得當初小姐懷著你的時候,跟國主說若是女兒,要取名為采芙的,怎的你卻另改了名字?”
阿萱搖搖頭,道:“我也不知。”
話音未落,卻聽那歌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竟是唱著與流珠同樣的曲子:“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綿綿郎意多。若得情意無斷絕,百年相思苦也樂。”還是出自剛才那個聲如雲雀的女子歌喉。隻是她學歌當真快捷,隻是聽得流珠唱了一次,便能依照原樣地唱了出來,難得的是竟無絲毫跑調。
歌聲越來越近,有淡藍的衣衫影子,在橘樹枝葉間隱約露了出來。
蓬頭粗服,不掩國色。聽過了那雲雀般清亮的歌喉之後,在張謙和阿萱的心中,突然不約而同地跳出這八個字來。
有那樣美妙歌喉的昭君村的女子,想必應該也是國色天香罷?
橘樹枝一陣蔌蔌作響,那歌者終於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張謙少年情懷,自然滿懷企盼,孰料方一抬頭,不覺一怔,便如一盆涼水自頭頂猛地澆了下來!
但見那女子藍衫布履,臂間挽著一隻裝滿野菜的竹籃,正是峽中村女的打扮。體態尚算婀娜,然而滿麵皆是疤痕,那些疤痕大如銅錢,小如黃豆,紅黃相間,凹凸不平,看上去煞是可怖。若非親眼所見,斷然想不出那樣清亮的歌聲,竟是出自於這個醜女之口。
阿萱也不由得吃了一驚,轉身看流珠時,卻見她淡淡一笑,竟仿佛毫不意外,反而瞅了二人一眼,解圍道:“你們不是要問路麼?怎的都不開口?”
張謙囁嚅幾句,終是沒有勇氣看那張疤痕累布的麵龐,但心中又覺得自己甚是無禮,忖道:“張如璧啊張如璧,女子以德為先,容貌原是其次,你卻為何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原來也是個以貌取人之輩!”想到此處,臉上卻暗暗熱了。
阿萱咳嗽一聲,問道:“這位姑娘,請問……”說到此處,目光方在那醜女臉上一落,終是承受不住那醜容的驚駭,迅速移了開去。倒是流珠柔聲道:“小姑娘,我們是歸鄉的人,向你打聽一個所在,不知能否賜告?”
她見那醜女麵色沉靜,不辨喜怒,怕是阿萱二人年輕不知掩飾,傷了這醜女的心,忙又道:“我家公子小姐年輕,又從來沒有回過鄉,不知道咱們這裏的風俗……”
那醜女突然一笑,緩緩道:“無妨。唐白樂天曾有詩雲‘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麵,燒灼成痕瘢。’說的就是我們昭君村的習俗。大凡是生下來長得端正些的女孩子,村裏的長者都要用香火燙破麵龐。如此一來,臉上留下許多疤痕,外人見了我們,多是不習慣的。”談吐竟還有幾分風雅。
張謙麵上發燙,慌忙抬起頭來,強逼著自己目視那醜女,歉然道:“姑娘莫要見怪。隻是這風俗當真是太不近人情,女孩子生得美些,是造物主的恩德,怎能生生破壞了這種美貌?”
醜女淡淡道:“皮相容貌,原也是一堆膿血枯骨。況且亂世之中,女子的容貌除了招來禍端,全無益處。當初咱們的昭君姑娘若是生得醜些,怎會被選入漢宮,又怎會千裏迢迢嫁往匈奴?”
張謙也知道昭君出塞這段漢史,辯道:“昭君和親,為的是胡漢安靖,從此再無戰火。這一段千古佳話,名垂青史,是女子莫大的榮耀,哪裏是什麼禍端?”
那醜女不以為然,道:“那些文人們塗脂抹粉的,你也當真麼?本朝的花蕊夫人,當初人也說蜀國的滅亡是因了她。不過花蕊夫人的詩中說得好‘十四萬人齊解甲,豈無一個是男兒’?如若一個國家的安危,竟是由一個女子來承擔,這國即算不滅,也將不國了。”
阿萱微微一笑,插言道:“這位公子看樣子是位讀書人,豈不知莊子有一個故事?楚王禮聘莊子去做官,莊子對來使說:‘我聽說在楚國某處的泥沼裏有一隻大龜,被尊為神物。後來國君知道了,把這龜捉住殺死,將巨大的龜甲放在太廟中供人來參拜。太廟金碧輝煌,青煙不斷。那泥沼卻又濕又冷,自然難以比擬。可是你說,這隻龜是願意被供奉在太廟中呢?還是願意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來使說:‘那自然是在泥中拖尾巴了。’莊子說:‘好,那我也願意在泥中拖尾巴,您請回吧。’”
張謙一怔,但聞阿萱道:“我想任是誰人,都願意在泥巴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的。莊子如此,昭君亦是如此。”
但聞一人道:“天下之事,事在人為。若是悲悲切切,隻為了奪寵爭愛,那在漢宮度過一生也不值得羨慕。若是所作所為果真對蒼生黎民有益,遠嫁匈奴也是一大幸事,那又要遠遠勝過在爛泥中拖自家的尾巴了。”
阿萱心道:“這人胸襟,當真不同。”那醜女卻聞言回顧,麵龐上顯出喜悅的神情來,嗔道:“你怎麼出來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裏呆著的麼?”
橘林中緩步走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披暗禇長袍,越顯麵色蒼白。腳下也有些虛浮,似乎是元氣受創。但身背挺拔,仍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英氣。他微笑著答道:“你這樣淘氣偷了我的東西,我是來拿賊的。”言畢神色一肅,道:“來者絕非等閑之輩,你不要前去,由我應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