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百年相思苦也樂(下)(3 / 3)

阿萱一見那人,卻不由得一怔,心道:“此人身形,好生眼熟,倒象在哪裏見過一般。”

但聞天空突然傳來“啊啊”兩聲厲叫,眾人悚然抬頭,但見先前那鷂鷹又自天際橫掠而過!醜女眉頭一蹙,恨道:“這隻扁毛畜生又來了!”那鷂鷹淩空作勢,竟是欲迎頭撲下!醜女彎腰拾起一塊石頭,淩空拋出!

那鷂鷹在空中一個側翻,竟然閃避過去!醜女嘿嘿一笑,俯身連拋數石,去如流星,竟不遜於暗器好手。那鷂鷹左躲右閃,終是“啊”地一聲大叫,被打中了左邊翅尖!卻也似乎是識得厲害,竟不敢撲了下來,隻是在頭頂盤旋尖叫不已。

流珠仰頭看那鷂鷹,喃喃道:“原來這鷹不是咱們這裏的鷂子,就說怎麼比尋常的都要大呢,呀!那鷹腦門上還有三道黃毛呢!”張謙脫口道:“三黃神鷹!”他回頭望阿萱一眼,臉色也是大變。

阿萱見他神情不對,正待相詢,張謙卻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急促道:“阿萱,咱們快走!”

醜女掃了他們一眼,忍不住道:“這位公子,你也識得三黃神鷹?”張謙見阿萱不動,頓足道:“阿萱!這是方還光養的鷹啊!他號稱神目,一是誇讚他的目光高明,二來也是因為他善於豢鷹,鷹目高遠如電,是他探尋蹤跡的好幫手!現在這鷹……”

他在此一頓,不便再說,流珠聞言也是臉色煞白,但阿萱已明白過來,心中疑竇頓生:“一路上我留心觀察,並無旁人追尋,難道是忘了天上尚有鷹眼窺視?可看他情狀焦急,又不象是設計害我。這……”

但聞一聲長嘯,自遠處青山中遙遙傳來!鷂鷹如聞召喚,越是展翅盤旋不已。張謙大急,那醜女卻神情一肅,冷然道:“幾位客人不必驚慌,不過是我結了些梁子,那人是來找我的!此時若我遠離,跟各位決扯不上幹係!”

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那醜女將手中竹籃蓋布一掀,從中拿出一支晶光閃爍的短劍來,已疾迅無倫地紮入遠處林中!那鷂鷹竟也隨之飛去!

那褚袍男子卻呼道:“屈姑娘,屈姑娘!你把我的劍還我!還我……”但聞那醜女的聲音遠遠傳來:“沒有你的佩劍,我拿什麼引開那扁毛畜生?你快些回去!一切有我。”

阿萱等人麵麵相覷,但見那男子追了幾步,終是因腳力不足,身子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倒在地,哪裏追得上那醜女?

張謙搶先一步將他扶住,勸道:“這位兄台,你的身子不好,萬請保重。”

那男子頓足歎道:“若不是受了這該死的傷,我林某堂堂男兒,豈能托庇於一個女子?屈姑娘此去,唉,唉!”

忽聞鷂鷹啊啊大叫,仿佛是受了重創!

阿萱心念電轉,對張謙道:“張公子,煩你去助那姑娘,我和珠姨先送這位公子回去!”

張謙一愕,但隨即明白阿萱用意,便掠身前去。

阿萱見他去遠,這才走到那男子麵前。那男子尚在焦急之中,歎道:“姑娘好意,林某心領,隻是來者武功甚高,且……”

阿萱也不多言,凝視著那男子雙眼,單刀直入道:“你是林任道?林少將軍?林仁肇將軍的公子?”

流珠聽到“林仁肇”三字,不禁輕呼一聲!那男子臉上頓顯警覺之色,目光在阿萱臉上轉了幾轉,疑惑道:“姑娘你……你也好生麵善……”

阿萱吟道:“將軍夜提三尺冰,策馬催鞭箭羽頻,他年若遂淩雲誌,十萬雄師平宋京。”林任道臉色大變,阿萱笑盈盈道:“當初少將軍遣手下將我掠至貴府之事,莫非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麼?”

林任道轉驚為喜,幾乎難以置信,失聲道:“你是……你是……”

流珠忍不住插言道:“這便是我南唐國的德毓公主啊,林少將軍當初如何敢……”

林任道眼中淚光閃動,道:“公主如何來到了這裏?末將聽說金陵城破那日,公主顯身與國主相見,已被宋人逼得跳水自盡了,末將還以為再也見不著公主……”

阿萱雖與林任道並無深交,當初也不過是被擄林府,片刻相處而已。雙方連對方的相貌都記得不甚真切,但此時國破家亡之際,卻於這南郡僻處,陡然遇著故國之人,心中說不出的親切辛酸,含淚道:“是我,還有我的珠姨,她也是南唐宮中的舊人。少將軍,你……你又如何會在這裏?”

林任道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公主!末將無能,眼見得宋人鐵騎南下,祖宗家廟毀於一旦,卻是大廈將傾,無能為力啊!幸得搶出了八殿下的小公子,卻又一路被宋人追殺,末將武功不濟,也身受重傷。直到南郡地麵,才被方才那位屈姑娘所救……”

流珠卻驚喜交加,流出淚來,連聲道:“少將軍,你說的是天衡?天衡小公子果然是被救走了麼?國主得知,也該放下心來了!”

阿萱驚駭無語,百感交集。半晌,方歎出一口氣來,道:“少將軍,你這樣忠心赤膽,真是無雙國士……李國主得知,也該汗顏……”

林仁肇祖籍原是閩人,此人驍勇善戰,累積功勳,人稱林虎子。當初周世宗欲滅南唐,唐軍驚惶失措,唯有林仁肇挺身而出願為先鋒,率領四人於橋上舉火焚橋,以阻礙周軍直入。當時箭下如飛蝗一般,林仁肇以手格箭,竟沒有一支箭能夠傷他,使得世宗大驚,說:“彼中有人,不可輕敵。”率軍後撤,這才沒能滅得了南唐。

後李煜去尊號,自稱國主,向大宋俯首稱臣。林仁肇不忿,曾對李煜密奏道:“江北宋軍,在滅南荊、後蜀等國之後,兵馬勞頓,糧草不多,我願意帶兵從此地伺機擊宋,收複失地,扭轉局麵。此舉如能得勝,繼續推進;一旦失手,您可治臣謀反之罪,殺掉我全家,向趙匡胤謝罪,以確保您的地位。”如此忠勇之見,李煜竟然棄而不用。後被宋帝聽聞,便用了反間計,假傳林仁肇已投降宋人,李煜果然中計,竟賜毒酒害死了林仁肇。

後來李煜得知中計,心中也常後悔不已。但他極好顏麵,如何肯公開承認?隻是放過了林家後人,不再加害,後來還令林任道承襲了其父的爵位。

此時阿萱流落江湖已久,不再是當年盛澤鄉裏毫無見識的村女,對這一段往事也知之甚深。當初自己被擄至林府,林任道隻是不令北漢與南唐聯姻,對自己倒是禮待有加,全不因其父被殺一事而忘卻君臣大義。南唐將亡之時,多少王公大臣都變成了牆頭草,風向一轉便倒向了宋人那邊。誰還顧得到亡國之君?更談不上顧及宗室子弟的死活。唯有這個林任道,卻於那樣混亂的局勢下,居然搶出了李氏一脈。阿萱當時雖不在場,但料想也非易事,單隻看這林任道受內傷頗重,便知天衡平安到此有多麼不易。

饒是她並沒有多少家國之思,此時也不由得為李煜感到慚愧感激,忙扶起林任道,問道:“天衡呢?”

林任道突然失聲“啊喲”一聲,叫道:“屈姑娘把天衡藏起來了,可那方還光的鷹甚是厲害,硬是一路找到了這裏。此時屈姑娘一人前去迎敵,我……”

阿萱溫言道:“你且不要擔心,屈姑娘可不象是個魯莽之輩,自然有她的辦法,何況還有張公子……”她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張公子自然是有辦法的。不過天衡的事情,你可不要向張公子提起。珠姨,你也什麼都不要講。”

流珠滿麵狐疑,喃喃道:“他不是救了姑娘你麼?即算是……也算極情重的人了,姑娘你怎麼……比小姐當年還要謹慎?”

一語未了,卻聽橘林中簌簌作響,張謙與那醜女鑽了出來。阿萱含笑望了林任道一眼,淡淡道:“都走了麼?”這話卻是向張謙說的。張謙微笑道:“自然。”

林任道一見那醜女,才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忍不住道:“他們來便來了,最多我被抓去罷了,也不會連累於你,倒是你這樣魯莽,搶我的劍來引開他們,萬一有事,卻叫我有何麵目再活於天地之間?”那醜女垂首莞爾一笑,似乎對林任道的責備甚為受用,她雖麵目醜陋,那一笑之中卻有著說不出的甜蜜與深情,悠悠道:“為了你,我什麼也不怕,便是苦的,也當作是樂趣。”

阿萱心中一動,卻聽她又道:“我不知這位張公子竟然有那樣厲害。他們來了十多人,個個都是高手,卻被張公子給嚇了回去。”

阿萱但聽那醜女言語中大有機鋒,隻是微笑不語。

張謙答道:“實不相瞞,在下原也在宋出仕,與那些人中的一兩個人有些交情,姑娘你原也沒犯什麼王法大忌,他們原也要賣在下一個薄麵。”那醜女也不再問,扶起林任道,向張謙笑道:“今日多承各位相助,不勝感激。隻是這些人雖被趕走,怕是還要回來,我須得扶他回去,想個應對之計。我姓屈。爹爹喜歡屈大夫寫的《離騷》,因為其中有‘餘既滋蘭於九畹兮,又樹蕙以百畝’,故此給我取名畹蘭。各位方才說是要問路,不知所問何處?若是方便,畹蘭便帶各位前去。”

阿萱見林任道神情委頓,想必元氣未複,忙道:“不敢煩勞。我們想打聽謝家老宅,不知屈姑娘可曾聽說?”

屈畹蘭眸中晶光一閃,噌地一聲,竟自腰間拔出方才那支短劍來,劍光閃爍,寒氣森然:“謝家老宅?你們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