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虎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向阿萱一揖,道:“落葬之事,屬下這便前去安排。”言畢竟自去了,顯然對秦真鄙薄之極。
秦真眼見得他慢慢走遠,臉上的笑容漸漸冷了下來,近了看時,他的臉龐瘦削許多,淡淡蒙上一層風塵之色。阿萱心中一軟,柔聲道:“你身體可都大好了?”
秦真一愕,突然幹咳一聲,眼望遠處,沒好氣說道:“當然好了!在那個破村子躺了幾個月,連鬼影都沒有一個!要再弱一些,隻怕骨頭化灰啦!”
阿萱回想當日情景,雖說他病體初愈,但確也沒有什麼人來探視關心,心中歉意更深,道:“當時我……”
秦真打斷道:“我知道!又沒人怪你!”他笑了一聲,道:“毒手無情,天下知名。有誰會來看我?”
阿萱念及他半生際遇,心頭微酸,嗔道:“不要胡說!縱然天下人棄你,我也必不棄你!”
秦真遽然轉過頭來,嘴角帶著古怪的笑意,問道:“如果我人神共棄,做下罪大惡極之事呢?”
阿萱笑道:“你隻是小奸小壞,行為不修,卻非大奸巨惡。若當真做下罪大惡極之事,”她說到此處,突然想到當初那些被拐的女子,心中一凜,下麵的話卻說不下去了。
秦真忽然笑了起來,揶揄道:“不錯!不錯!聽聞你做了女夷教主,自然也是春十一娘之流。若我做下罪大惡極之事,你當然是要親而誅之羅!”
阿萱歎了口氣,道:“你總是要想辦法逼別人,也逼自己。何苦呢?”
兩人都不說話,阿萱輕輕撫摸腰間的宵練,但覺鞘中仿佛隱有龍吟之聲,震得手微微發抖。
清晨的風,微有寒意。一隻白嘴灰鳥掠過旁邊的橘樹,突然驚叫一聲,歪歪扭扭地飛走了。
秦真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阿萱,你的心中,怎麼突然起了殺意?”
阿萱身子一震,緩緩垂下手去,道:“是麼?”
秦真的視線落在劍身上,說道:“昨晚我看見你用這劍,不一樣的清輝劍華,是那柄傳說中的宵練劍麼?你既然做了教主,這柄劍也該傳給你了。”
“昨天晚上,你明明瞧見我與屈畹蘭在那屋中,以你向來的性子,豈有不替天行道之理,為何一直沒有出手?”
阿萱默默地看他,秦真嘴角一牽:“因為你懷疑,屈家父女?”
阿萱臉色遽變,退後一步,眼淚卻流了下來。
秦真嚇了一跳,聲音都急得有些變調了。他手忙腳亂,想要擦淚,突然發現兩手空空。在身上掏了半天,原是想掏出條手巾,結果卻掏出一塊桃紅綢帕。
他幹笑一聲,將綢帕丟到地上。說道:“屈家丫頭騙我,說這是她親手繡的帕子。卻不知我秦真慣在花叢走,豈有看不出這帕子是蜀中周家的繡品之理?”
他橫下一條心,揮起袖子上前,在阿萱臉上胡亂蹭了幾下,說:“這也擦得幹淨。”
阿萱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淚水卻也住了。嗔道:“你做什麼?呸,袖子臭也臭死了!”
秦真忍不住問道:“你今天甚是古怪,究竟為了何事?”
阿萱心頭一酸,當下原原本本,自別後之事講起,大略地告訴了秦真,甚至連張謙之事也並不瞞他,隻是隱去了寶圖一節。苦笑道:“一個人怎能如此?沒有母親,沒有父親,好象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一般。原以為送骨還鄉便罷,卻不想人人都來算計……”
秦真凝視著她,目光漸漸柔和下來,輕聲道:“原來如此……”他目光轉向遠處,淡淡道:“我雖有父母家族,卻是視若仇眥。與你一般,也好象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阿萱,你看那滿山草木,也沒有父母,卻一樣生得茂盛。陽光雨露,老天爺也並沒薄了半分啊。”
阿萱感激地望著他,秦真突然話頭一轉,道:“屈虎說你母親當時身在臥房,幺姑抱著孩子在外遇襲。怎不見你母親出來救女,倒先顧著自己躲入地道?嗯,或許是事發突然,幺姑與孩子早在大火燒起之前便已遇害。然而長青門是歸州地域,縱然你母親要藏匿身形,長青門弟子卻無一人在外護衛,說出來難以置信。鐵斧幫當年精銳,聽說正是被你母親所屠,便來複仇,又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實力,在攻擊長青門世代門主祖宅時,竟會沒有長青門人出頭?”
阿萱點頭道:“不錯。當初李煜之言,我記得十分清楚。他說派去探看的人回報,母親是以暗器守住房門,阻住鐵斧幫眾人不得入內,鐵斧幫人無奈,這才在外麵放火。若是事先便在門外淋油放火,長青門人又能及時趕來,母親豈有坐以待斃之理?屈虎卻絲毫不曾提起。他一番言語,破綻甚多。”
她苦笑一聲,道:“這次回歸昭君村,我始終覺得心中不安。一切太過順利,路上也無風波。固然是因為有張謙隨身跟從,但過於平靜總不尋常。隻是我不明白,若屈虎有詐,那當年母親又何必留下這一張信箋,托他交付於我呢?那筆跡千真萬確,確是我母親的筆跡啊。”
“張謙?”秦真微微一笑,道:“這小子也做官了,論起來還與我同屬皇帝禁軍呢。你這般傷心,莫不是為了他的緣故?依我看來,依他當日百尺樓中待你的心,似乎現在也並無惡意。”
阿萱淡淡道:“我怎會為他傷心?各為其主……”說到這裏,不知為何,那白衣長劍的身影,又仿佛浮現在眼前,心中暗暗作痛:“國破家亡,妻離人散。經過這樣的打擊,他會在哪裏呢?一路行來,怎麼不聞他半分消息?”
手撫宵練,想起當初百尺樓中,他的承影與春十一娘的宵練對決之時,所激起滿天縹緲的光影,隻覺恍若隔世。
秦真凝神道:“若是長青門果然忠貞不二,你母親十八年來為何要隱居盛澤,不回鄉居住?唔,或許是為了避禍。可屈虎為人,你母親應該提起,她怎麼從來提也不提?”
阿萱垂首不語,秦真忽然道:“你說林任道果真在此麼?李天衡呢?”
阿萱猶豫片刻,道:“此事我也不明。屈畹蘭那樣愛慕於你,難道沒有對你說起麼?”
秦真失笑道:“愛慕?實話對你說罷。我接近她固然是有所圖,這丫頭卻也隻是虛與委蛇。看不出她一副醜陋相貌,卻有顆玲瓏心肝。”
阿萱瞪他一眼,秦真連忙擺了擺手,道:“罷罷罷,且不提她的相貌。那日王從哲率我們侍衛司十數人,由神鷹引領綴上林任道,後來卻在歸州界麵失了他蹤跡。”
他仰望遠處青山,又道:三黃神鷹目利如電,半空中便能看清草中蚱蜢,對追蹤之人的氣息也極是敏感,所以林任道帶著李天衡一路奔逃,任是用盡心思,始終不能擺脫追蹤。眼看我們便要追上,誰知林任道方入一處柑橘林中,突然林中放出許多野兔來,四處奔走。三黃神鷹雖受過專門辨氣的訓練,但畢竟是畜生,野兔又為其平生最嗜食之物,而且又是如此之多,兔臊味極濃,隻是神思略一分開,林任道的氣息瞬間便失去了蹤跡。候到它醒過神來,隱約辨出一絲氣息,又直追下去,王從哲唯恐有詐,留下我等四人在林中搜索,隻要其他人追了下去。
後來聽人回報,說是神鷹先飛入林,卻被人所傷。他們尋到一個滿麵疤痕的女子,手中拿著林任道的短劍。正是那劍上氣息,引得神鷹追去,其實人早不在其間。傷了神鷹之人,自然也是那個女子。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暗暗生疑:“三黃神鷹嗅覺靈敏,那當日林任道明明也在旁出現,何以它隻聞到劍上氣息,卻對附近的林任道毫無知覺?”
秦真又道:“那女子聲稱這劍是在附近拾得,隻當神鷹是山中鷂子,前來害雞的,所以才出手傷它。且聽說她的身旁又有我們殿前司的一位大人……”阿萱微微一笑,忖道:“是張謙。”
秦真接著道:“那位大人在旁相幫,侍衛司的人也不敢放肆,隻得回來。王從哲聽說那女子年紀尚輕,便讓我前去試探……”
阿萱嘴角一動,秦真瞥她一眼,道:“我秦真英俊瀟灑,天下知名,王大人也真是知人善任。”阿萱忍住笑,道:“是!是!你縱然天下英俊第一,這樣騙人女子,忒也無恥!”
秦真歎了口氣,說道:“騙人女子?嘿嘿,這女子若被人騙了,才是奇哉怪也!”阿萱雖一直心中頗覺古怪,但回想屈畹蘭情態殷殷,又忍不住道:“她難道對你不好麼?”
秦真冷笑道:“當日我在河邊尋著了她,兩人先自交手,她武功雖然不差,但絕計不是我的對手。我將她製住,也未曾隱瞞自己的身份,承認自己是侍衛司人,但對她一見之下,頗為動心,故來相見。這等騙人的鬼話,被我說來,十個女子,倒有九個是要被打動的。”
“隻可惜,她恰是那不能被打動的一個。”
阿萱聳聳肩,秦真道:“怎麼,你不信麼?晚間河邊相會,她剌我一劍,看上去是若嗔若喜,仿佛是情人間打情罵俏,實則那一劍好生犀利,難得她還是談笑間隨意遞出,顯然是動了殺心!我若不是借著腳下一滑卸開大半來勢,隻怕頃刻間喪命於斯!”
阿萱背上一冷,失聲道:“當真?”
秦真冷笑道:“這女子一見我隻是輕傷,明白偷襲不成,自己武功也顯然不是我的對手,當即拋開短劍,故作心疼,情態之間,當真令人不易分辨。隻可惜我秦真向來在陰謀中打滾的人,單憑這一劍便能判定,她對我不過虛與委蛇。若當真有情,即使再怎麼賭氣,當時心情激蕩,出招自然有所偏差,哪象她那一劍剌出,又狠又準,冷靜自若!”
阿萱回想當時,隻覺背上涼意更重,秦真又道:“她一劍不成,當即生計,對我說要扶我到一處敷藥。哈,普通劍傷,隻需止血即可。縱然身上未曾帶藥,那河邊樹下卻分明生有一叢刀口草,專是可以治血之用的。我認得出這藥草,而她父親逐日采藥,她豈有不知河邊有此藥草之理?可她卻一味要帶我去那謝家老宅,不是心藏禍機,又是為何?”
“我一聽謝家老宅,也早知那是你母親的故居。先前宋人便設計傳言,說是老宅中藏有重寶,近來也不知多少人前來探路。這姓屈的女子如此做作引我前去,焉知不是與這傳言有關?況且這原是你們長青門的事,阿萱,事涉於你,縱然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上一闖。”他笑了一聲,道:“橫豎我也最多損失一下色相,這原不值錢的!”
阿萱心中感動,卻又忍不住要笑。半日抑鬱心情,至此多有抒解。
想了一想,便道:“她誘你入老宅,是否是早與屈虎有所安排?”
秦真一拍掌,道:“英雄所見略同!據我想來,她出來與我相見,便已告知了她的父親。後來誘我去那老宅,也不過是想將我殺死於此。若不是戚氏兄弟出現,而阿萱你又被發現,隻怕屈虎便會動手了。”
他凝神思索片刻,道:“隻是我不明白一點,便要殺我,又何需引去老宅?在河邊前後夾擊,不是亦可殺我麼?”
阿萱心頭電轉,說道:“隻怕是屈虎引你入宅,是想將你殺死後拋屍於此,對外放風說,你探寶被殺,其同夥將所有財寶卷走。謝家老宅藏寶一事,江湖上已有傳言,長青門也是應付艱難。若是侍衛司的人死在老宅之中,則江湖人很容易想到,此寶藏已被宋人所得,精力轉移,長青門便能清靜了。”
秦真點頭道:“不錯,當真是一條好計!”
阿萱回想屈畹蘭言行,歎道:“隻那屈姑娘太會做戲,連我也被騙過了。當時我雖覺古怪,遲遲未曾現身,卻一直想不通這古怪感覺從何而來,原來竟是信不過她!”
秦真沉吟片刻,緩緩道:“她騙我原也應該,但若屈氏對你也有何隱瞞,隻怕便大有文章。這次見你,比以前成熟了許多。女夷教中之事,我也略有風聞。你如今身為教主,多少人命運係於你之一身。凡事可不要再象以前那般輕易信人!需知輕信一人,或可害了千人。”頓了一頓,他柔聲道:“阿萱,這天下人多不可信,蓋因人欲求無度,若當真是利益所趨,隻怕禮義廉恥且都靠後。若非有十全把握,便是我,你也該懷疑的,記住了麼?”
阿萱心中熱流湧動,脫口而出道:“不!我一定是信任你的!”
秦真微微一笑,嗔道:“傻丫頭!”手指卻不由得在袖中暗暗捏緊,微有顫抖。
天下人均不信我,為何你卻定要信我呢?過盡千帆,閱遍雲樹,也唯有你,是讓我縈繞於懷的罷?
阿萱想道:“可是屈虎話語之中,為何卻不盡不實?若他所言有詐,為何又會有母親的親筆信箋托付於他?莫非李煜當初打探的情況不準?”又想道:“天衡又在哪裏?屈畹蘭倒似知情,為何屈虎卻似並不知曉?”
秦真突然道:“你母親的遺骨今日入土?”
阿萱抬頭望去,但見朝霞爛漫,將天邊染得紅黃一片,光芒奪目。心中沒來由地微微一酸,道:“不錯。”
忽然山道邊走來一個年輕弟子,服色正是長青門人的模樣,他略一猶疑,便在數步之外站定,向著阿萱行禮道:“弟子屈魏,奉屈門主之命,請姑娘前去後山的梨花澗,安放謝門主靈骨。”
阿萱見那屈魏有幾分眼熟,不知是否曾在端午見過的眾人之一,道:“梨花澗?那是一處好地方麼?”
屈魏一指西邊山巒處,年輕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答道:“那裏兩山夾澗,地險勢危,風水麼,”頓了一頓:“是極好的。”
風水極好,那,是什麼不好?
秦真眉頭一動,卻見那屈魏轉過臉去,淡淡道:“屬下聽聞許多謝門主當年的事跡,端午在江上見著姑娘,宛若是傳說中的謝門主一般。”
低低一揖,屈魏已悄然退了下去,唯有話語隨風飄來:“梨花澗,原名泥滑澗。地麵爛泥如醬,裹足深陷,姑娘一定得當心啊。”
他淡褐色的身影隱沒於山道間,秦真突然冷冷一笑,道:“阿萱,這梨花澗……”
阿萱的衣袖在風中飄舞,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是泥滑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