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霜哼了一聲,臉上現出狐疑之色,冷笑道:“我與春姑娘好好在這裏說話,誰要你一個侍女在旁?也沒心思看你這些個賣弄!”
阿萱心念急閃:“他口口聲聲春姑娘,莫非是已明了春姐姐的身份?啊,是了,春姐姐被逼來宋京,他身為趙河陽弟子,豈有不知之理?”
但此時此地,哪裏肯脫身離去?口中笑道:“我可也是奉夫人令,在這裏好好服侍春姑娘呢。”
兩人四道目光,電閃般地交集,又疾速撤回。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正待開言,忽然聽聞曲闌橋那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童稚清脆的聲音叫道:“春姑姑呢?春姑姑!”
春十一娘驀地轉過身去,即連阿萱心中也是劇震,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去:
但見一群宮監侍女,簇擁著一架小小肩輿,正向這邊行來。輿邊執拂塵的宮監身形微胖,麵白無須,似曾相識,而那坐在輿上的卻是一個男童,服飾華貴,頭戴玉冠,正焦急地向輿外張望。
忽然一眼瞧見了春十一娘,便歡呼一聲:“春姑姑!”
正待張臂從輿上跳下來,旁邊那執拂的宮監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身子,小心翼翼放下地來,卻伸袖拭汗,苦著臉道:“小王爺,您是要嚇煞奴才麼?回頭讓王爺瞧見……”
男童瞪他一眼,再轉向春十一娘時,一張小臉又笑得甜蜜似花,大聲叫道:“春姑姑!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我到處找你,找得好苦!”雙足落地,便發力奔來,矯捷如同小鹿,縱身一撲,已撲到春十一娘懷中,雙手摟住她腰,仰頭說話,極是親熱。
白清霜皺皺眉頭,似是對這男童頗有幾分尷尬,但不得不上前見禮道:“小王爺!”
那男童對他點了點頭,似笑非笑。
阿萱呆立當地,心中驚喜交加,如波浪起伏,一時又是感慨,又是傷感,隻覺得喉頭都似乎被堵住了,徒留一種酸熱在心頭久久回繞。
那男童,竟然正是無名。
昔日小小身形,已長大了許多,卻還是孩子心性,拉著春十一娘絮絮叨叨不休。側麵看去,隻見他額帶上嵌一顆玉白明珠,更顯得膚白眸清,十分靈秀可愛。
怪不得旁邊那宮監如此眼熟,可不正是那日神女峰上,將無名接走的王福兒?
阿萱此來宋京,無名那小小的身影,時而也在眼前一掠而過。然而自己此時已經落難,他卻是晉王世子,往後也再難有交集。且料想他身份尊貴,不再如當初流落江湖之時,自然一切安樂無虞,常常要克製自己不去想念。
然而此時驀然相見,卻由不得那種深切的思念之情,一刹那間都從心底湧上來,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便想把無名從春十一娘懷中抱過來。
白清霜瞥她一眼,阿萱心中一凜,旋即清醒過來。緩緩放下手,鎮定心神,微笑見禮道:“小王爺。”
無名轉頭看了看他們,似乎不太情願被打擾,但小眉頭皺了皺,勉強克製下來,點頭道:“不必多禮,平身吧。”話語沉穩,三分鎮定,三分無奈,卻有四分小大人風範。
阿萱看在眼裏,不禁忍俊不禁。想起當初山居歲月,她與無名相依為命的時候,無名也時常出現這種類似的表情。比如她買回幾支糖葫蘆,又怕壞了他牙,不準多吃;無名心中明明知道她所言有理,卻又舍不得放下時,便會浮現出同樣的表情。那是個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紀,便已懂得世事有可為不可為的道理。
一念至此,看向無名的眼神中,不免又傾注了許多柔情。
無名忽然又看了她一眼,向春十一娘道:“這位姑娘是哪宮的?看上去好眼熟。”他這兩句話說得有板有眼,小王爺的架勢倒是一分不落。
阿萱施禮道:“婢子是長寧殿的人。”
無名神情一變,想撇嘴,但終於忍了忍,道:“原來是花蕊夫人的侍女。”有些冷淡,轉向春十一娘,嘟起嘴道:“春姑姑,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那女人說請你過來,自己卻在那邊飲酒作樂!不如咱們回去罷。”
春十一娘看了一眼阿萱,含笑道:“正是呢,咱們也該回去了。”
白清霜被晾在一邊,無人理睬,臉色陰沉,隻是不好發作出來。
春十一娘牽了無名小手,向前行去。阿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惆悵。忽聽無名哎喲一聲,叫道:“鞋帶鬆啦!”
王福兒利索地蹲下身去,一邊係帶,一邊埋怨道:“好我的小王爺哩,這鞋帶舊得隻怕不能用了,您偏要天天係著!”
無名一跺腳,氣道:“係一根鞋帶子,關你們什麼事?你們把我的鞋給丟了,我可還沒找你們算帳哩。那是姑姑做的……是姑姑……”說到這裏,哽咽起來,仰頭向春十一娘道:“春姑姑,你說,姑姑她到底去哪兒了呢?”話語中,猶帶隱約哭音。
春十一娘垂首注目於他,並沒有看向別處,卻微笑道:“小王爺,你要記住,隻要我們思念一個人,這個人就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無名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履,喃喃道:“可是……我想念姑姑……好想好想……”
隨著他目光下落的那一刹那,阿萱如亟雷擊。
金鎖邊玉層底,宮樣錦麵履,穿在無名的足上,如此華貴燦爛,不失晉王世子風範。然而與之不配的,是履麵交叉而係的鞋帶,那隻是普通的青布所製,若仔細辨看,當看得出,有一根鞋帶的中間還縫有密密麻麻的針腳。
正是當初攜無名在山中居住時,阿萱見天氣日冷,去市集上買來布匹,親手為他縫製的鞋履。有次他頑皮跳躍,弄斷了一根鞋帶,阿萱隻得用線縫連,才留下那些針腳。想必他近年來,腳形隨年歲變大,當初那鞋履自然是穿不得了。可難為這孩子,竟還要留下這對鞋帶,時時係在履上。
心潮起伏,不禁走上前去,在無名麵前蹲了下來,自然而然地係上另一隻鞋履的帶子。
她先用雙指捏住帶梢,各繞一段回轉,再交叉係緊,這樣帶子係出來的模樣,便宛若兩根蝶須,比起王福兒老老實實交叉係緊的樣式,分外美觀。
“小王爺,”她揚起頭來,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蘋果般的小臉,自己也不禁要哽咽起來,卻要強行壓下去,柔聲道:“你的姑姑,一定會找到的。”
她低首退向後去,屈膝行禮,久久不肯起身。
春十一娘相侍在旁,無名被眾宮監侍女扶上輿去,卻一直怔怔地望著她。她的麵容已非昔日,這樣小的孩子,自然是看不出端倪來的。但不知為何,在水光煙氣中,看著那小輿漸漸行遠,還有輿中不斷回首的那個孩子,阿萱百感交集,隻覺有萬分的舍不得,恨不得大哭一場。
但她終於抑下自己的心緒,淡淡一笑,向著白清霜道:“春姑娘已經走了,白公子請。”
白清霜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露冷霜重,阿萱輕輕躍上殿頂屋脊時,足底仍感覺到微微的濕滑。
放眼望去,偌大的宋宮都沉在黑暗的夜色裏,唯有赤紅燈籠的光芒,從屋瓦簷溝裏滲出來。甲胄加身的衛士們手執長槍,來回無聲巡視。
真正堪稱仙闕洞府的,還是隻有花蕊夫人所處的長寧殿。明亮的燈火珠光,從各殿室中傾瀉而出,映得湖水波麵一片粼粼;絲竹樂聲,處處可聞,夾雜著舞影笑語,仿佛回到了軟語綺羅的江南,哪裏象是這肅重單調的宋宮?
腳步囊囊,阿萱敏捷地伏低身子,但見一小隊衛士從簷下行過,當中一人忍不住扭頭向殿中望了一眼,道:“頭兒,這花蕊夫人當真是個妖女,連咱們皇後娘娘還是關門閉戶的,你看她倒通宵達旦的縱樂,真讓人想起商紂的酒池肉林呢。”
那頭兒似是十分謹慎,喝斥道:“住嘴!當今官家英明神武,你敢拿商紂來比?讓人聽見,你要小命不要?”
那衛士噤若寒蟬,果然不敢再說。
阿萱鳧伏而行,忖道:“花蕊那樣聰明的女子,不見得不懂得低調保身的道理,卻分外地要弄得如此張揚,到底是什麼原因?”
回想白天情形,無名的到來,固然使得春十一娘順利離去,白清霜也不敢太過為難。但孟晫與春十一娘的相會,是何等隱秘之事,怎的會讓一個白清霜出現在此處?若說花蕊夫人跟此事半點沒有關係,也是對她太過小覷。
但孟晫後來隨阿萱再去麵見她時,她也並沒有多言,隻是吩咐人在長寧殿安頓好孟晫。當然名為安頓,實為軟禁。但孟晫神情恍惚,似乎並不在意。阿萱也知花蕊夫人暫無加害他的意思,所以倒先將這心略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