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碧血丹心總相若(3 / 3)

忍不住問道:“為——為何?”

花蕊夫人低聲道:“妾身本是蜀人,卻被你們強行帶來汴京,妾身雖然是個卑賤的女子,難道就不是一個人麼?更何況、何況”。

她輕啟櫻口,低聲吟道:“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試問心中事,看取膝上弦。”

趙延美心中微微一動。他自然知道,花蕊夫人這幾句詩,乃是南齊左皇後馮小憐所作。

馮小憐色美擅琴,受到齊昏侯的寵愛。南齊滅後,齊昏侯被毒死,馮小憐被賜給當時朝中頗有權勢的代王達,仍受到很深的寵愛。有一天彈琴時,琴弦居然斷了,馮小憐心有所感,便做了這首小詩。花蕊夫人與馮小憐身世肖似,皆是亡國君主的後妃,此時吟詩真意,自是不言而喻。

趙延美對蜀主孟昶之死並無愧疚之意,但對花蕊夫人貪生怕死,不肯殉節,仍然屈身事敵之舉,心中一直甚為鄙視。此時見她神色淒然,緬懷故夫,倒是大出意外。但隨之心中一凜,知道以她平素謹慎的性子,斷不會無故說出這一番話來,警覺之心頓起,冷冷道:“費花蕊,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說出這等話來,就不怕本王告知官家麼?”

花蕊夫人淒然一笑,道:“妾身本是該死之人,得蒙官家寵愛,方才多活了這些時日。若得官家賜死,花蕊幸何如之。”

趙延美見她姿態妍媚,心中一陣煩亂,喝道:“你這妖女究竟有何居心?”花蕊夫人冷冷一笑,道:“妖女、妖女,哼,你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說我,我費花蕊生來美貌,乃是上天的厚待。倒是你們這些男人,仗著有幾分權勢金錢,不讓我安生度日,成日裏爭來搶去,搶到的,說我誤了國;沒搶到的,也說我是禍水。”

趙延美一愕,他向來見花蕊夫人在宮中寡言少語,甚是溫柔沉默,尚是第一次領教這蜀中美人尖刻的詞鋒,一時竟無力反駁。

花蕊夫人嘲道:“人們人人都說我費花蕊人盡可夫,可惜什麼時候輪到我自己來挑選中意的郎君?若是由我自主挑選,我——”說到此處,她的眼波漸漸溫柔起來,笑容中嘲諷之意也漸漸隱去,輕聲道:“我才不要嫁給蜀王,我也不會跟大宋的皇帝,我,我——”

趙延美驚訝地看到,她的如玉般光潔的臉龐上,飛起一抹紅暈,呼吸中都仿佛帶有甜蜜的氣息。她想起多年前的摩訶池邊,那粼粼的春波、如煙的綠柳,還有那倚欄而坐、手執書卷的白衣少年。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眼,竟驚異地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站起身來,失聲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那遺世而獨立的美人,是你麼?”

他的眼睛,象是春日裏摩訶池的水波,那樣深幽,那樣靜美,讓她不由得不掉了進去。她生得美,誇讚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從那刻起,她隻記得他那溫柔動聽的聲音。雖然,當他知道她的身份後,再也沒象那日一般待過她。

她一直想念他,忘不了他,便撒嬌要孟昶在宮中舉行過幾次家宴,其實隻是想看看他。他也來了,金冠錦服,仍是翩翩少年的模樣,對她倒是禮數周到。可是休道多說上一句話,連抬頭看她一眼他都不肯。隻因她費花蕊,是他兄長—蜀主孟昶的愛妃。

後來,他愛上了小宮女薛蘭澤,她麵上平靜如常,心裏卻嫉妒得快要發瘋。她巧言令色,孟昶被她弄昏了頭,竟順從她的意思,將薛蘭澤發往宮外人市上官賣。薛蘭澤被帶走時,她看得出來,他雖然低頭站在孟昶旁邊不敢出聲,手指骨節卻緊緊捏得發白。他的年少的心,想必是碎成碎片了吧。可是他不敢違逆兄長的意思,正如他在得知她是慧妃之後,便沒有勇氣來接近她一樣。

那麼,就讓他的懦弱和無能,也去傷害他最心愛的女人吧。她想她真的是瘋了。晫啊,晫!她在心裏呼喚著他的名字,這樣傷心的呼喚,該有十年了吧?

十年以來,每隔一段時間,他便借故出宮,直到數月之後,方才風塵仆仆地回來。她知道,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去尋找薛蘭澤的努力。可是,每一次回來,他都是垂頭喪氣。她眼看著他一天天憔悴,看著他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到後來,更是幾乎完全喪失了當年令她心醉的神采。她早就後悔了,也偷著叫人去打聽過薛蘭澤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哪裏又有那個小宮女的影子呢?

被大宋皇帝強納入宮之後,她在自己的寢殿之內,供奉著一張畫像,早晚都去焚香,上供用的,都是最潔淨的香花鮮果。皇帝問她是誰,她謊稱是送子張仙。宮人都在悄悄議論,說那畫像上的人,是已故的蜀主孟昶,料來大宋皇帝也有所耳聞。大約是感念她的重情重義,又或是對她恩寵實深,竟沒有去製止她。可是隻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她真正供奉的是誰。他們兄弟兩人的相貌,自然是有幾分相似。所以,在宋宮的日子裏,她很安然、很平靜,因為她終於能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思念之下,盡情地去哀悼著,她那永生不得相偕的愛情。

現在,他來了,他與她在宋宮終於相見。他說,他已在宋宮尋著了他當年深愛著的薛蘭澤,可卻有人間銀河相隔。當日自己做下那樣狠毒的事情,隻是因為愛他。那麼,現在就讓她用自己了無生趣的性命,去換取他畢生的幸福與夢想吧,即使,他將永遠不會知道。

她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幽幽響起:“魏王殿下,你親眼所見,以妾身如此顏色,即使妾身向來清靜自持,官家他,也是迷戀愈深。殿下及朝中大臣早視妾身如洪水猛獸,幾欲除之而後快,隻可惜官家他搶先一著,已遣高人將妾身嚴密守護。幾次行剌,終是不成。”趙延美麵色一變,獰笑道:“原來你倒是事事都清楚得緊。”

花蕊夫人淡然一笑,道:“宮廷險惡,朝中風波,無論是在蜀國或是大宋,妾身都是禍國殃民的妖女,又有什麼兩樣?”

她緩緩轉過身去,將燭台放在一旁的長幾上。整張麵容,都隱在淡淡的燭影裏。

殿中一片靜寂,趙延美隻聽見燭火閃動時,發出輕微的“滋滋”的聲音。那個婀娜動人的緋色身影,真如一朵絕世嬌花,依然有著顛倒眾生的風華,此時卻顯得那樣柔弱和孤單。令得趙延美居然有一刹那的失神,忘卻了這世上的一切,隻想要去好好地嗬護她、愛憐她,一個想也不敢想的念頭,在他心頭一掠而過:“難道我這般地厭惡她、仇恨她,竟然是因為,我心中念她已久,卻一直都得不到她?”

良久,隻聽她又道:“如果,是妾身自己已經不想活了,官家他,還護得了妾身周全麼?”

趙延美失聲道:“什麼?”

他還未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燭影之中,傳來她低低的細語,輕得象一陣吹過的微風,可是趙延美已經聽得清清楚楚:“妾身本就命如螻蟻,當初國破夫亡之際,早已是該死了。如今秦王殿下想要妾身的命,妾身又何足惜之。隻是,秦王須以趙家列祖列宗起誓,答應妾身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