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珠碎尚遺舊痕來(1 / 3)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不知為何,竟隱約有些不安。

入宮時久,對於花蕊夫人的性情,已約略了解。此女豔若桃李,心計卻著實不弱。她為亡國帝妃,又得到新帝的寵愛,自知樹敵極多,又沒有任何根基。便是在馬球場這種地方,也是嚴陣以待,為何一定提出要前往獵場?

念頭隻在心中轉得一轉,隻聽趙匡胤胡亂地答應了兩聲,想是允了。阿萱不願再聽閨閣之秘,漸漸將內息散去,那言語也就悄然不聞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似乎更鼓敲過,忽聽花蕊夫人揚聲道:“官家起駕,都進來侍候罷。”

阿萱連忙同眾侍女宮監一起,齊齊進入殿中,迎了上去。

趙匡胤衣冠齊整,神采奕奕地出來,花蕊夫人卻沒有露麵,隻聽簾內送出嬌聲道:“臣妾恭送聖駕。”

趙匡胤含笑回望那紗簾一眼,目光收回來,掃了掃眼前黑壓壓一片伏跪下去的人群,道:“紅梔,你送朕出去……你們在後麵跟著。”

阿萱答應一聲,隨在他身後出去。

一出殿門,但見月色如水,潑剌剌瀉了眾人一身。趙匡胤昂然前行,忽然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阿萱,道:“你的那朵珠花碎了,甚是可惜,改日朕再賜你更好的……”

阿萱心中悚然一驚,頓時明白過來:趙匡胤已經認出了自己正是那救駕的侍女!那朵珠花……正是那朵珠花!

那朵珠花,是偶一次服侍花蕊夫人梳妝時,花蕊隨手賜給阿萱的。用一圈極細碎的潔白南珠,攢成重瓣梅花模樣,中間以金絲簇就花蕊,花蕊上還串有兩粒黃豆大小的淡紫珍珠。單論其做工的精巧,也名貴不凡。如今想來,隻怕那珠花還是趙匡胤賜給花蕊的,即算不是,當初也曾簪在花蕊鬢間。當時趙匡胤遇剌之時,她情急相救,急切間以珠花彈出,想阻一阻剌客的刃尖之勢。珠花當時粉碎,事後自己也拾起殘骸帶走,但沒想到正是那急光電火的一刻,竟被趙匡胤認了出來。

趙匡胤見她不語,微微一笑,道:“你主仆心意相通,花蕊朕不會負她,對你們也是一樣。”

她心念急轉,忖道:“被剌一事暖昧難明,宮中竟然也未聽聞大肆搜捕的風聲,說明趙匡胤心中有數,不願鬧大,花蕊夫人何等聰明,見他不提,自然也未必會詳問。珠花一事,趙匡胤的口氣,似乎認為我暗中護他,是受到花蕊夫人的指派。料想他未必問過花蕊,便是問了,以花蕊夫人精明,定也掩飾過去了。”

心頭稍定,模糊應答道:“官家英明。”

趙匡胤突然揮揮手,令隨從退開兩邊,隻餘下他和阿萱二人。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是蜀人,可想念故國麼?”

阿萱一驚,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忖度花蕊夫人其他蜀婢的心理,連忙跪下來,回道:“婢子隻知道跟隨夫人,常聽夫人說,心安定處是吾鄉。”

趙匡胤歎道:“好一個心安定處是吾鄉。紅梔,你們都是蜀人,對朕尚且真心。那些親近的人,為甚麼反而要害朕呢?難道朕不能給他們安定,不能讓他們將朕的天下,視為自己的鄉土麼?”

阿萱垂首,不敢答言。但心中隱隱約約感受得到,趙匡胤所指,大約是他遇剌一事。她雖不關注宋人宮闈爭鬥,但聯想起自己所遇王與哲趙普夜探晉王府一事,也猜得出來,隻怕與趙光義脫不了幹係。趙匡胤雖有兩子,但都未能獨當一麵,而趙光義此時已封晉王,又是開封府尹,同章知事;種種跡象,也表明趙匡胤已將他視作是傳位之人。

趙光義何故如此?

想到趙光義,頓時想到春十一娘。一時口唇欲動,恨不能表白自己救駕之功,馬上將此事向趙匡胤求懇,換了春十一娘出來。

但旋即冷靜,心知春十一娘身份特殊,不見得輕易被釋。這樣一來,反令趙匡胤對自己有了懷疑。

趙匡胤卻敏銳地發現了她的異狀,溫言詢道:“你有何語,要向朕言?”

阿萱抬起頭來,但見月色從他的身後瀉過來,映得鬢間星星點點,卻是青發裏夾雜的幾縷銀絲,目光之中,不似平日那樣灼灼逼人,隱約帶有幾分疲憊。這叱吒風雲的大宋皇帝,終於也不過是年過五旬的人了。不禁心中一暖,脫口道:“官家要特別小心,切莫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至親故舊,終是人心隔層肚皮……”

一言既出,驚覺失了態,連忙住口不說。

趙匡胤的神情,卻有些怔忡,過了片刻,才失笑道:“你說得對,朕……想起當初軍中效力之時,與那些兄弟朋友吃酒賭錢,肝膽相照,是何等的快活!如今……看來自古位高者,莫不是孤寡之人。聽說蜀地有個教派,處處與我大宋做對,叫做什麼女夷教的……”

阿萱心頭一驚,不知他怎麼提起這個話頭來,隻聽他繼續說下去道:

“那個女夷教的頭腦,叫做春十一娘的,朕曾見過她。她原也是蜀國宮人,所以恨我大宋有滅國奪家之仇,不過真是個伶俐大氣的女子,如果能為我大宋所用,豈不是又一個巾幗英雄?”

“罷罷罷,這話不提……聽說她們教中,至今已過了三代教主,第四代教主還年輕得很。前三代教主,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第二代教主淩飛豔,甚至與我們國師齊名。趙國師提起她們來,也是少有的讚譽。民間女子,身如浮萍,大多命不由已,如能走到這一地步,大約也算是到了巔峰。聽國師說,她們在神女峰頂,建有壯麗的宮殿,如果江湖算是個小朝廷,無異於也是這江湖的女皇。然而自古為君王者,都是孤寡之人。人人都尊敬你,懼怕你,可沒一人是真心為你。你看朕的皇宮,多麼宏偉壯闊,可是朕隻用得著一個小小可以容身的床榻。她們名震江湖,也隻能獨自一個人,在那神女峰頂,守著個小小的床榻罷?”

阿萱聽到此處,但覺他話語雖然平靜,卻似乎有說不出的難過,聽他說到神女峰頂時,不禁想起淩飛豔生前居住的那小小屋子,喉嚨哽住,叫了一聲:“官家……”卻不知該如何寬慰。

趙匡胤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竟如同父輩般,摸了摸她的頭發,微笑道:“傻孩子,這就難過了麼?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這世上的權勢利祿,到頭來都是些沒用的,唯有那個肝膽相照的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但那個人哪,在你追逐權勢利祿的時候,早已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