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珠碎尚遺舊痕來(2 / 3)

他咳嗽一聲,便有隨從上前一人,給他披上一領狐皮領子鑲就的披風。趙匡胤回頭深深看了阿萱一眼,緊了緊肩上的披風,昂起頭來,在月色裏大步走遠。

冬獵春狩,向來是皇家慣例,為得是顯示天子弓馬不輟,巡獵四邊,國力強盛之意。大宋以軍功得天下,趙匡胤自己又是武將出身,對這兩項狩獵活動就尤為重視。後苑早早就檢修圍柵,戒嚴四周,搭了供各位宗親大臣休息的場地。又有許多宮監在苑中四處奔跑喝叱,將藏匿在各處的鳥獸都驅趕出來。

雖然入冬,但苑中草木仍然繁盛,半青半黃,有的長草高可沒過馬蹄。所有人無論文臣武將,一律換了勁裝,甚至宮娥都棄了往日寬袖袍服,改穿緊窄的衣褲。這一隊人馬於長草間肅然前行,旌旗招展,頗有煌煌氣度。

趙匡胤所騎愛馬,名為踏金霜夜,其色如霜,毛卷如麟,隻四個蹄子是金色皮毛,遠望神駿非常,花蕊夫人果然隨侍駕旁,穿了身鮮紅的騎馬裝,蹬繡花蠻靴,靴旁墜下兩隻雪絨球,裝束得極是齊整。鬟髻都解散開去,隻挽了一條頭巾,越顯出來如畫眉目,舉止之間,卻又有一種難言的清麗颯爽。她未佩珠翠,隻耳輪中各綴一隻圓白珠墜,馬向前行,她端坐鞍上,那墜子便兩邊打晃,引得許多人的心中,也晃晃悠悠,似乎連魂魄都不肯附在身上,隻一徑要往那墜子的主人那邊靠去。

往日狩獵,武將們自然隨在皇帝及晉王趙王身後,開弓引箭,縱情高呼,文臣們騎著馬拿著弓箭,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這次冬狩,阿萱居然瞧見不少女子,都是一色的勁裝,卻頗不合適,看上去有些滑稽。有幾個曾來宮中參見過花蕊夫人,所以她也認得,多半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眷屬。這些女子不比花蕊夫人及其侍女,打扮得倒是花團錦簇,騎馬裝都是精工繡製,珠翠首飾也是一件不少。隻是長年鎖閉深閨,騎在馬上還要戰戰兢兢,哪裏開得了弓,射得出箭。有幾個花容失色,馬隻是稍稍跑動,就差點叫出聲來,幸好用帕子塞住了嘴,才沒有禦前失儀。

櫻桃看那些女子的模樣,不禁掩口一笑,向阿萱道:“都是我們夫人鬧的,官家怕讓她一人前來參加冬狩,叫人又落個話柄,這才下令讓所有的三品以上夫人都前來後苑。說起來是彰顯我大宋國體,婦人亦有英姿。可有得她們受得了!”

其餘侍女也吃吃偷笑,她們自然是弓馬嫻熟,背挺得如標杆般筆直,胯下馬匹走得又快又穩,吸引到不少豔羨目光,所以對那些柔弱的眷屬,多少有些幸災樂禍之意。

阿萱突然一怔,在那些又惱又怕的女子中間,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如此熟悉,熟悉到似乎是在攬鏡自照,看到另一個自己。

小紅馬,雙雲髻,荔紅束袖騎馬裝,羊皮掐金線小半靴,倒也俐落嬌俏。仔細看時,卻看出那騎馬裝的質料雖是綢緞,未免太輕薄柔脆了些,不象其他人的騎馬裝,用的是較厚的緞麵,顏色半新不舊,顯然是拿了舊時的衫裙改裝而成。靴子倒是上好的皮革,靴口風毛卻有些磨損了,被巧妙地修剪過,不細究也頗為齊楚。然而,縱然費了許多心思,與那些朝中貴婦們的裝扮相比,還遜色許多。

但這一切,卻無損於她的青春美麗。雖然隨著年歲漸長和所處環境的變化,瑤環的臉龐上,已褪去了當初少女嬌憨的紅暈,變作青玉一般的顏色。身量清減,越顯得纖薄動人,目光依然清澈,緊抿的唇間,卻多了幾抹倔強,一如秋後的蘆葦,嬌弱之中,仍有屬於她的獨特柔韌清淡的氣質,使得她那原本與阿萱有八分相似之上,又多加了一分相似。

阿萱遠遠地看著她,忽然間,憶起南唐舊事。昔日上元佳節時,李煜命人在鬧市設錦幛,率後宮眷屬一起,披掛金碧,騎馬遊街。自己那時尚在盛澤鄉下,聽偶然回鄉的村人說起此事,想必也是這樣遠遠地看著罷:百裏錦幛,火樹銀花,神仙般的皇帝妃子公主郡王,長長的馬隊如長蛇迤邐,燈光流轉,映襯貴人們金寶珠玉的光芒……如今一切消散,隻餘下昔日的南唐公主,獨自一人,從長草間落寞而來。

瑤環的騎術雖說不上精絕,倒也不弱。此時信手由疆,小紅馬跑著碎步向前,一路左顧右盼,嚼吃道旁的草葉,她也不管不顧,隻顧怔怔地出神,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忽然一匹青驄馬斜剌裏奔過來,鐵蹄如碗,打得地麵塵土飛揚,無數長草在馬蹄前向兩邊倒去,仿佛龍卷風從長空撲來,氣勢頗為驚人。

阿萱吃了一驚,手上一緊,本能地便待縱馬過去。

卻聽那青驄馬仰頭噅噅叫了幾聲,前蹄奮起,竟生生地被勒住了來勢,距瑤環的小紅馬,不過五步之遙。

但見瑤環猛地抬起頭來,勒馬後退幾步,雖有驚愕之色,卻並沒有什麼懼意,淡淡道:“民女瑤環,參見晉王。”

來人果然是趙光義,他外披一領褚黃滾邊披風,神采煥發,緊緊盯著瑤環,和顏悅色道:“你現在是違命侯府的小姐,還領著二品誥命,怎敢自稱民女?”

瑤環又是淡淡一笑,編貝般的牙齒,輕輕咬住了下唇,卻不答言。

趙光義銳利的目光,仍是一霎不霎地盯在她臉上,笑道:“你心中定然是說,我南唐的公主,不稀罕你大宋這二品誥命……是也不是?”這話分明是說得重了。

瑤環雖是獨行,但與眾眷屬隔得不遠,那些女子已聽到了趙光義的話,悄沒聲地驅馬閃躲,遠遠避了開去。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有些奇怪。

趙光義飛馬奔去,卻攔在瑤環麵前,顯然是有意為之。秦王趙光美向來爭強好勝,凡事不肯留人餘地,對這些亡國君臣更是力顯挖苦刻薄之事。趙光義比他年長,深受趙匡胤影響,雖沒有其兄仁厚,凡事卻少有出頭,說話也多少注意分寸,如今日這樣肆無忌憚,公然為難瑤環一個女子,可是再沒有的事情。

想到這裏,忽然想起趙光美今日竟然收斂得很,一向喜好在重大場合放肆言行的他,竟然老老實實地束韁勒馬,立在趙匡胤駕旁。隻是臉色陰沉沉的,看不出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