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爸爸慍怒於色,道:“強頭倔腦!你跟Vivian怎麼好比?體重不跟你爭,Daddy意思是講,你天天不出門,哪有機會認得好男人呢?”
“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已經在‘美好佳緣’上注冊了,出門能夠撞見幾個男人?我在網上不要太紅哦,每天都有交交關關男人尋我聊天,所以我打算先海選海選,這叫大浪淘沙,最後留下來的才是金子。”
(注:交關,吳越語,很多的意思,交交關關,非常多的意思。)
“啥‘美好佳緣’?不要上當受騙哦,囡,現在的網戀全是騙人的,要命,今朝報紙上還在講,網戀被戀掉一隻腎……”
“不搭界的好麼?啥網戀啊,人家是一個婚戀網站,哦,特別強調是嚴肅婚戀網,蠻牢靠的,人的素質也不低的,交關500強裏的‘白骨精’……”
“不要講了,囡,Daddy舉雙手雙腳反對,網絡相親絕對不可以,自說自話!”他的臉色已陰沉得如同窗外的天色。
呂貝卡小孩子樣的撅起嘴,不再爭辯。她曉得這樣爭下去除卻令辛苦撫養她成人的老爸血壓升高之外,沒可能達成任何共識。
傭人是位五十幾歲的娘姨,布衣布鞋,慈眉善目,眼睛裏總流露出恰如其分的謙卑,臉上也總刻著博人好感的和藹笑紋。飯桌上,她的動作總顯得誇張的麻利,視野全方位照應著餐桌的邊邊角角,不禁令人猜疑她有徒手接住羹底不慎漏湯的本領。娘姨是呂貝卡那早逝的母親從娘家帶過來的遠房親眷,傭期與呂貝卡的年紀幾乎相當。她從來都隻會在老爺心情好時附和他兩句,而每遇父女拌嘴,便會悶聲不響。
此刻娘姨見小姐落座舉筷,便也坐了過來,將呂貝卡手邊那塊奶黃色暗紋小提花餐巾順桌沿往她碗底小心翼翼地掖了掖,柔聲道:“曉得小姐歡喜吃泰國香米,小菜場特意買來,不多,先試試看,要是不合口味,下趟去賣場買。”言畢挑眼觀色。
“嗯。”呂貝卡待她如同半個親娘,平常與她雖沒有交心的話,卻從來都心口如一敬著她,“阿姨隻管自家用吧。”
是的,這已是這家人的全部構成。她們所在的這個街區,地處中環以外,古北邊緣,是個韓國人的聚居區,出門滿大街都是“安寧哈塞喲”,店麵門頭也清一色的韓語大字標頭加中文小字注解,偶爾也用英文。她家住在一個幽靜的小區裏,現代風格退台洋房,三四兩層,父女倆都住樓上,樓下隻有一個60平米的大客廳,外加一個傭人間。2001年初搬來的,至今已住了4年有餘,左鄰右舍全是韓國商人,彼此沒有來往。當初隨呂爸爸一起買到這個街區來定居的,還有與他一樣鍾愛紅酒、爵士樂、老派舞會及洋涇浜英文的幾個老相識,分別點綴在這條街上不同的幾個小區裏,有叔伯,也有阿姨,都是很有節製的熱心腸,分別都為呂貝卡做過媒,不過僅限一人一次,多了皆不樂意。
呂貝卡如今仿佛肩負著有生以來最神聖的一項使命——盡快盡善盡美地把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從小,她就被不同的權威聲音包圍著,不斷思考人生意義,所接受的教育,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做每件事都要賦予它意義,做沒意義的事是不可理喻的。於她而言,意義與快樂總是若即若離,最低限度也要在自己快樂的同時兼讓別人快樂,尤其得保證老爸與老師首先樂一樂,而那些隻能令自己快樂的事通常會被告誡為毫無意義。
可不同階段,意義竟還令人費解的不同,趨勢一路下滑,由宏偉逐步走向微不足道。學校裏,她要在知識的海洋裏尋找意義,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為某某主義事業奮鬥終身。走入社會,意義猝不及防下了個大台階,目標也一下子變得好微觀、好務實,她要巾幗不讓須眉,在不同的職位中去尋找。後來,尋著尋著她就失業了。再後來,新的意義在老爸的循循善誘下再度迅猛崛起,卻已卑微得令她難以抬頭——她要在不同的男人中去尋找……這大概應當是女人一生的終極願景了吧,呂貝卡常常茫然且悲哀地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