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記得在揚州的那個夜晚,船泊在月色中,“江清月近人”,確實,月近在咫尺,亮晃晃,我和姐姐兩個人坐在月光裏,那是一天的忙碌後難得的清閑,姐姐的孩子們都睡了,隻有我們倆醒著,月光給我們都穿了一層輕紗。姐姐的濃密的黑發是月光裏油油的水草,雙眸在水草裏,如星。
“月光如水水如天”,那個時候多好,月色好,姐姐年輕,我大學還未畢業,我跟姐姐說我的理想、我的夢,透過船舷邊的小窗,可以看到孩子們酣睡的小臉,粉嘟嘟的,最是可愛時。那個時候,人生的路上,風煙乍起,我看不到前路,時常迷惘無助,我以為,姐姐這樣是幸福的,有家、有業、有愛。
可是,後來讀到卡夫卡的句子:“盡管人群擁擠,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孤獨的。對世界和對自己的評價不能正確地交錯吻合。我們不是生活在被毀壞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錯亂的世界。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迷失在森林裏。當你站在我麵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裏的悲傷嗎?你知道你自己心裏的悲傷嗎?”我想,我看生活不過是隔著雲端看一位美人罷了。
每個人,其實都是孤獨的,沒有誰真的懂了誰。你眼睛看到的,往往不過是幻影。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世界,悲歡苦樂,辛酸輾轉,都是長在路旁的樹,在季節裏生長、繁茂、開花、凋零,無言地演繹。不求誰注目這一季的輪回和鄭重,隻求人世風霜能夠來得慢一點,輕一點,溫柔一點。
如今,又到了月色如水的夏夜,幾千裏外的揚州水麵上依舊有姐姐的身影,隻是,二十年的時光逝若雲煙,她的青絲也見了白發了吧?二十年前,船是自家的,孩子還在身邊,姐夫也正值盛年。二十年後,船是人家的,孩子們各奔天涯,求學、謀生。姐夫高血壓不能負重,上百萬的家產都人騙光了。人近五十,卻一個女人頂幾個男人用,到船上來幫工,聽說最近摔了腿,一片淤紫,卻依舊要日日操勞,因為全家的重擔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終於理解了多年前,揚州月下,姐姐的歎息:人生,很多的風霜未可預料;人生,很多的過往無可挽回。如果可以,她寧願嫁的是那個斷了兩根指頭的帥氣的小夥吧,如果可以,她會拚盡全力阻止姐夫投資的倉促與衝動吧,可是,世上沒有如果,每個人隻能在自己的世界裏孤獨地行走,咽下所有屬於自己的苦痛和辛酸。
二十年前,太年輕,無法懂得她的悲傷,二十年後,我有我的生活,她有她的生活,我幫不了她很多。
記得去年的一個冬夜,在郊外的一個農莊給她打電話,郊外很安靜,農莊後麵的水塘裏,水靜如潭,那個冬夜的月亮特別好,水麵生起淡淡的霧靄,讓我不自禁地想起和姐姐促膝歡談的那個月夜,我對她說:“回來吧,冬天水冷,你身體不好。”
清晰地感到,電話那頭是輕輕的、壓抑的啜泣聲,她說:“妹妹,你知道嗎?我早晨起來洗七八個人的衣服,手全凍傷了,晚上還要熬夜開船,其實,我又當女人又當男人啊!可是,我能不做嗎……”
我的淚也在冬夜的郊外輕輕滑落,人生,冷暖自知,行走有時候就是一種孤獨,被逼上一種境地,隻能悲壯地前行,誰真的懂了誰的悲傷?誰又能真的陪伴了誰的孤獨?
人世,不求福祿多,隻求風霜少。讓孤獨來得輕一些,再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