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而靜,石頭,圓而潤,用清水養石,放在茶幾上,偶爾坐下來,看上一眼,心裏就很安靜清涼,這似乎和真正愛石愛水者的身在林泉,神遊五湖的超然相去甚遠,但那是屬於我的清水、我的石。
我是在水邊長大的孩子,屋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荷塘,屋前的圩堤後是寬廣的水陽江。夏日的夜晚,月光很好,從窄窄的窗口望出去,有淡淡的霧靄飄在水塘上,周圍黑黢黢的,仿佛誰家美麗的女孩烏黑的發髻上一痕輕綰的月白緞帶。荷花是卸了妝的美人,慵懶地斜倚在婆娑的荷葉間,風情萬種,荷下是百千的螢火蟲,深恐夜深花睡去,點點螢火照紅妝。那荷下的清水在皎皎明月下沁涼、溫潤、柔情,水波微漾,成全了一塘的靜謐。如一塊溫涼的貼在美人的頸上的玉。
也不過就是一轉眼,三十多年的時光逝若雲煙,月光如舊,那一塘清冽的水被歲月的沙漏給吸去了,不留一絲痕跡。很多的改變我們渾然不覺卻又悚然而驚。
那年初冬,在街上小販的三輪車拉來的一車水仙花中選了一棵帶回家,買了一隻黑色釉麵的圓月似的淺淺的花盆,灌上清水,將水仙安放其中。起先,水仙慢慢抽芽,立在水中十分安穩,待到漸漸長大,枝葉橫逸,花蕾初孕,竟常是倒伏下來,站立不住了。於是,左想右想,隻有鵝卵石才能壓住花根。
周末,動員了全家到濱江公園,坐上漁家的小劃船,來到江心關門洲的沙灘上,關門洲也隻是在冬季才會露出江麵,小洲上散落著很多的瓷片、鵝卵石,很多人低著頭在尋找著什麼。我們也埋頭尋找適合水仙的石頭,第一次發現,一方小小的石頭竟有如此美麗細致的水紋,我們盡力尋找水紋奇特的,或者特別光滑玉潤的石頭,三個人挑挑揀揀了一上午,才挑選了十多塊石頭,帶回家中,放入養水仙的清水裏。從此,坐在花前,不隻賞花,也賞石,石在水中,花在石中,清香、清水、青石竟是絕配。
水仙在春光裏,搖落最後一縷幽香,黯然遁去,便隻剩下了清水和青石,忽然發現,這釉色圓黑的花盆,配上一汪清水,數顆青石也是一曲高山流水,一首宋詞小令。
一直對石是心存敬畏的,也許,它曾伴青鬆,看泉落白雲間;也許,它曾伴清溪,靜聽過穿林打葉聲,幾片雲,兩眉雪,都是等閑風景,白沙岸、桂露凝都是尋常記憶,千百年的沉寂養成了性情,億萬年的滄桑濃縮成精華,在巨石崩裂間飛濺無跡,又於清泉飛瀑下靜觀日月,跟浪花輕舞,隨流水天涯。它曆經千般,卻一無所動;它穿越亙古,卻緘默無言;永在塵世,卻飄然塵外。今日,才在裸露的沙灘上,與今世的我結一段塵緣,其實更是一段心緣。
曾經,白居易寫給朋友“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的句子,朋友間,兩片青石、幾枝白蓮足以傳情達意,何需更多的語言?白居易本人是個石癡,也是花癡,愛石,愛花,愛石常無言,愛花能解語。然而,陸遊卻獨愛石,他說“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也許,石是最無言的禪語者。
將幾片青石養於水中,石靜,水清,石生無限的禪意,水生無限的思憶。歲月窈窕遠去,逝去的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和我們重逢,我們留戀過的,心最知道。而喜歡是一種因緣,不需踏遍萬水千山去尋找,隻是,偶爾一次的駐足或邂逅,便成一生可心的羈絆。
後來,去了鼓浪嶼的海邊,去過青島、周莊、桂林、宏村、天堂寨……都曾揀過最普通的一兩片青青的有水紋的石頭帶回來,和關門洲上的青石養在一起,滿滿一花盆,到了冬季,依然會買一株水仙,放在石中,水仙不開的日子,我就養石,隔上一兩天就換一次清水,放在茶幾上,日日相對。
借用今日朋友排律中的一句話,“千古隻一瞬,三生是半秋”,這一點清水養石,也不過是短暫的人生裏更短暫的心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