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戰俘營的故事(1 / 3)

戰俘是不是罪犯?他們與戰犯、間諜、恐怖分子不同吧?然而國際間長期扣押戰俘、虐待乃至屠殺戰俘的事件屢見不鮮。二戰期間,希特勒大批屠殺戰俘的罪行是公開的。蘇聯則隱瞞過震驚世界的“塔林事件”。日本長期隱瞞其侵略軍在中國和東南亞屠殺、虐待戰俘的罪行。美國自我標榜為“人權衛士”,卻奉行雙重標準,至今還在尋找他們侵略朝鮮、越南時的軍人遺骸,同時又掩蓋其虐待伊拉克戰俘的醜聞。據說英國有條法律,事隔30年後,機密檔案也可以解密,供研究人員查閱,目的大概是總結經驗教訓,“還曆史以真麵目”,或曰“填補空白”。事情有大有小,我這個小人物,在事隔半個世紀之後,也願意對中國人民誌願軍戰俘營裏的若幹小事情作一些“補白”。

一、飛賊的恐懼

1951年秋天,我們誌願軍某部文工團在行軍途中,頭頂上發生了一場空戰。幾架美軍“油挑子”(F-80)戰鬥機遭遇我軍“銀燕”(米格-15)的截擊,上下翻飛,機尾拉著白煙,這一條條白煙幾分鍾內不會消散,在湛藍的天空畫出它們飛行的軌跡,煞是好看。雖然此種場麵司空見慣,“油挑子”自身難保,也不會俯衝下來掃射,文工團長還是命令我們“進路邊樹林休息!”

朝鮮戰爭初期,美軍完全掌握了製空權,十分猖狂,每天出動上千架次飛機,不僅轟炸軍事目標,道路橋梁,將朝鮮大部分城鎮夷為平地,還把炸彈扔到我國安東(丹東)市區,我們跨江作戰的頭一天,就在被炸毀的東北電影院瓦礫堆前開過誓師會,“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口號是非常實在的。過江以後我們參加過搶修野戰機場,頭頂照明彈,在敵機輪番轟炸、不斷排除定時炸彈的情況下連夜搶修,為的就是讓我軍“銀燕”能夠隨時起飛抗擊敵機。現在躺在小樹林裏仰觀空戰,心裏當然高興啦。

瞧,“油挑子”害怕了,紛紛扔掉它們的副油箱,準備逃跑。這種噴氣戰鬥機耗油量大,機翼兩端各掛一隻紡錘形副油箱,好比挑著一擔油桶,所以我們叫它“油挑子”。這家夥一旦遇到空戰,為了減輕負重,提高速度,就把副油箱扔掉,換言之,它已不能完成原定的作戰任務,在油料耗盡之前隻能逃跑。那些副油箱像柳葉般地飄落下來,如果不是行軍途中,我們就會跑去把它撿回來,用這粉紅色的航空油洗棉襖棉褲,去汙力強,幹得快,還可以徹底消滅虱子蟣子,鋁鎂合金的油箱外殼又很容易製作水桶、板凳……正在感到可惜,一架“油挑子”冒著黑煙倒栽蔥,眼瞅著那降落傘掛在了樹上,飛賊腳沒著地就被我們撿回來了。

這個飛賊相當老實,根本沒打算反抗,被繳了槍之後就高舉著雙手,乖乖地跟在我們文工團的行軍隊伍裏,不靠前,不落後,更不敢靠邊走。

他這副模樣並不可笑。誰都明白,今天算他小子好運氣,落在了我們手裏,否則,要是被朝鮮婦女抓住,也許頃刻之間就撕成了碎片。

朝鮮婦女恨透了美國飛賊。尤其是“油挑子”和“野馬”(P-51)戰鬥機,它們肆無忌憚地鑽山溝,超低空飛行,把楊樹葉子刮落一地,掃射村莊,追殺婦女兒童,連一頭黃牛都不放過。我們能看清飛賊的臉,近在咫尺,他用機槍掃射,我們用步槍還擊。

入朝以來,我們對美國飛機熟透了,天天見麵嘛。甭睜眼,也能聽出B-29、B-36這種轟炸機帶沒帶炸彈?聲音沉重,是過路的,聲音輕飄,是扔過炸彈返航的,都不用搭理它,“單兵不怕炸”。最討厭的就是“油挑子”和“野馬”,說實話,對這些見過麵的飛賊,我們文工團員同樣恨得牙癢癢。

現在這小子還高高地舉著雙手,乖乖地跟在文工團的行軍隊伍裏,穿過被他們炸毀的村莊。他必定膽戰心驚,惟恐從那殘垣斷壁後麵衝出一群朝鮮婦女,向他複仇索命。為什麼單單害怕朝鮮婦女呢?今天的讀者朋友不知道,但是誌願軍戰士們都知道,美國飛賊也知道,當時朝鮮村莊裏的男女比例是1:8,男的是阿爸幾(老大爺)和阿得裏(小男孩),青壯年男子幾乎全部參軍了,許多人作戰犧牲,許多人被困在南方……北朝鮮家家都是軍、烈屬。因此,與其說飛賊害怕朝鮮老百姓,倒不如幹脆說他害怕朝鮮婦女。他每天低飛掃射的不就是這些婦女兒童嗎!

文工團員是準軍人,小布爾喬亞,除了背包、米袋子,還背著腰鼓、手風琴。行軍速度不快,走一小時,10公裏,休息10分鍾。幾次有人把飛賊的胳膊拽下來,他都急忙再次舉起,而且舉得更高,表示真心投降。這小子長得挺好看,藍眼珠、黃頭發,比我大兩歲,20出頭。他駕機掃射的時候很凶殘,現在像條夾尾巴狗,跟定了誌願軍,寸步不離。女兵在議論,“他胳膊不酸哪?”戲劇隊長知道我是南開的高中生,讓我用英語告訴他:投降之後就不必老舉著胳膊了。

我翻譯了。這小子聽見英語,就像遇到了上帝,高興得熱淚盈眶,立刻坦白交待,他叫布朗,加利福尼亞種葡萄的農夫,參加韓戰是為了掙錢。他哥哥曾經參加陳納德的飛虎航空隊,6年前在中國獻身於反法西斯戰爭。

我把布朗的自白翻譯給隊長、團長聽。團長笑了,說這小子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詞兒,懂政治,就說自己是農夫,還扯上了陳納德的飛虎隊。讓我告訴他:中國人民誌願軍寬待戰俘,不必害怕,到了宿營地,就送他去戰俘營。

這是一次偶然的機遇。不久,當戰俘營借調懂英語的學生兵時,文工團便派我去那裏暫時幫助工作。

二、熱鬧的戰俘營

1985年我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重訪朝鮮時,才大體上確認了這個地方:平壤北麵,清川江東岸,著名風景區妙香山一帶,當年中國人民誌願軍設立了一座看管多國戰俘的營地。這裏有茂密的馬尾鬆和落葉鬆林,相當隱蔽,取水方便,三麵環山,我們就叫它三山戰俘營。

現在會英語的人多了。解放初期,部隊裏會英語的學生兵很少。因此,比我參軍早幾年的天津南開大學的白帆校長,指名點姓要我來幫助工作。我隻是個高中生,但他知道,我是教會小學畢業的,在中學英語就拔尖兒,而南開中學的英語老師是美國人,嚴格說來教的是美語,正好用來管理美國戰俘。

我搭乘聯絡部(在國內時叫敵工部)的小嘎斯卡車去三山戰俘營報到。路徑平壤,如果沒有牡丹峰和大同江邊還保存著的中國式古建築大同門,那就認不出這裏是共和國的首都平壤了,它與許多城鎮一樣,被美國飛機炸成了一片瓦礫。

三山戰俘營則不同,它不受空襲。最初,也就是1950年底吧,中國人民誌願軍連續發起五次戰役,把氣勢洶洶的“十六國聯軍”從鴨綠江邊趕回到漢江南岸;而第五次戰役的後半段,由於我軍遠離國境,沒有製空、製海能力,後勤供應不上,又暴露在漢江平原,對付不了美軍的坦克部隊,緊急後撤時吃了大虧,撤到山區,挖掘坑道,憑山據守,才大體上在“三八線”南北形成了犬牙交錯的對峙局麵。這時,在我國軍事史上出現了兩個嶄新的事件。其一,1900年帝國主義列強的“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迫使大清國訂立不平等條約,使我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整整50年之後,中國人民誌願軍跨江作戰,將“十六國聯軍”打敗在國門之外,真讓中國人揚眉吐氣啊!其二,我軍俘獲了成千上萬洋戰俘,怎樣管理這些形形色色的多國戰俘,也是個新課題。首先是選擇若幹個集中地,就叫戰俘營吧。這件事,“聯合國軍”侵朝司令麥克阿瑟及其後任範弗裏特、李奇微、克拉克之流心知肚明,他們失蹤的幾萬軍人哪裏去了?包括被中國人民誌願軍“消滅了番號”的英國皇家重坦克營、哥倫比亞營、希臘營、土耳其旅、澳大利亞、新西蘭、法國的官兵,除了被打死的之外,都到哪裏去了?因此,美國飛機是不轟炸這些戰俘營的。這在沒有外交途徑的戰爭條件下,是雙方達成的一種默契。我們的三山戰俘營沒有高射炮、高射機槍,掛著國際紅十字會的旗幟,是個對空不設防的營地。美軍的“紅腦殼”偵察機和擅長鑽山溝的“野馬”戰鬥機也常來“光顧”,隻拍照片不掃射。

最初的三山戰俘營,是在三條大山溝裏搭了許多軍用帳篷,四周沒有鐵絲網,隻在路口設了幾段木樁籬笆,以區分管理處、後勤處、衛生所、戰俘居住區和活動區。有警衛連負責哨位警戒和巡邏。我們並不擔心戰俘逃跑,他們也不敢逃跑,如果落到了朝鮮“民青”(如同共青團)姑娘們手裏,那可比誌願軍戰士可怕一百倍。我們的哨兵和巡邏兵,主要任務是防止外界人員進入營區,說白了,是保護戰俘的,以及製止戰俘互相打架,譬如白人軍官打黑人士兵,經過教育之後,黑人知道了誌願軍反對種族歧視,反過手來又打白人。

我來到這座關押著兩千多名洋戰俘的三山戰俘營,先到管理處的翻譯組報到。組長就是白帆同誌,但他是團級幹部,又是戰俘營的領導成員,不跟翻譯們住在一起。三山戰俘營是團級建製,白帆是團黨委委員。翻譯組隻有十幾個人,清一色的學生兵,隻會英語,水平比較高一點,勉強可以稱作翻譯的,是清華大學沒畢業就參軍的老徐,25歲,1948年在“南下工作團”入黨的老同誌,比我的軍齡“老”一年,“老”5歲,所以他是副組長。我的英語實在是二把刀,連三等翻譯都不夠格,可是老徐說:你是文工團員呀,可以組織這群“大孩子”開展文娛活動,免得他們整天想家。他所說的“大孩子”,就是這裏上千名十八九歲的美國“少爺兵”,他們一旦被俘就認為自己徹底完成了服兵役的任務,百分之百地對得起總統杜魯門了,腦袋裏隻盼望著早日遣返回家。

老徐還告訴我,一號、二號營區,也就是前兩條大山溝裏,是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戰俘,都說英語,比較好辦;三號營區是“八國聯軍”,信仰、習慣各不相同,麻煩多。好在我們不收南朝鮮戰俘,成千上萬,交給朝鮮人民軍管理。

三、生活小組

三山戰俘營的管理幹部,大多是從誌願軍各部隊抽調來的聯絡參謀、保衛幹事、宣傳幹事。人手有限,必須把戰俘組織起來,並且利用戰俘管理戰俘。參照連隊的編製,200來人,叫中隊,我們的管理幹部任中隊長,40人為小隊,由4人“生活小組”分工負責:組長管生活,內容較多,包括傳達上級指示,反映戰俘請求,分發被服、用品,指派公差勞務;3名組員分別負責衛生、學習、文娛體育活動。這4名戰俘的內部職責,由大家推選,中隊長指定。

“生活小組”也是逐步建立和調換成員的。譬如,最初由一些軍階較高的白人當組長,但是他們繼續搞種族歧視,派黑人倒尿桶。我們加以糾正,強調不同膚色的戰俘一律平等,搞衛生輪流值班。這樣的小事,卻在黑人戰俘中引起很大震動,也許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受種族歧視,紛紛表示願意跟我們合作,因此便有不少黑人進入“生活小組”,工作也認真負責。負責學習的多是法國戰俘,這事很有趣,原來法國軍隊裏有1/4是法共黨員,他們一旦被俘,立刻交出黨證,說自己是被迫來到朝鮮參加這場非正義戰爭的,願意與中共同誌合作。而且有些法共黨員,還是知識分子,會英語。把國內印製的宣傳材料交給他,組織戰俘學習,講解得比我好。

新戰俘入營的第一件事就是滅虱。除了少數空軍戰俘是從天空打下來的,比較幹淨以外,步兵、炮兵、坦克兵,幾乎人人身上都有虱子。它足以傳染傷寒、猩紅熱等多種疾病,尤其是這些來自五大洲的多國戰俘,還很可能帶來我們不了解的怪病,所以必須徹底消滅虱子。辦法就是洗澡、理發、換衣被。

戰俘的衣帽鞋襪、棉被軍毯,都是由我國東北運來的新品,是在美國飛機晝夜轟炸我軍運輸線的情況下,從後勤兵站盡先勻出來撥給戰俘營的。為的就是把戰俘的衣服全都換下來,避免營區出現傳染病。戰俘的衣物分五類處理:符號、帽徽、肩臂章,上交管理處,裝進這一名戰俘的檔案袋,同時登記造冊,作為遣返戰俘時的依據;手表、戒指、項鏈、錢幣等財物,個人一小包,由管理處代為保管,離營時發還本人;比較完好的服裝,蒸煮滅虱後打包代管,離營時發還;眼鏡、鋼筆、帶宗教色彩的十字架、護身符和家人照片等物品隨身;其他的東西,比如殘破的、帶血的衣物,內衣褲等,統一焚燒。這些營規,我們都講清楚,也讓“生活小組”的成員協助講解。

洗澡最受歡迎。這些侵朝的多國部隊,經常處於被動挨打的態勢,或龜縮在掩體裏,或疲於奔命,難得一次洗澡的機會,夏天還好點,許多人整個冬天就沒洗過澡,沒法換洗衣服,所以人人身上長虱子。相比之下,我軍後勤運輸雖然困難,但中朝兩國隻有一江之隔,從後方到前線幾百公裏,也還有“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嘛;而那些來自美洲、歐洲、澳洲的侵略軍,遠隔重洋,又是一個旅、一個營的小股部隊,其後勤供應根本形不成運輸線,困難就更多了。他們跟隨美軍,依靠美軍,殊不知“強大的美軍”也自顧不暇,無力照顧雜牌軍。後來我才知道,朝鮮戰場上一名美軍戰鬥人員,需要有從美國本土到日本、到韓國的7名後勤人員來支撐,其大量軍需物資是在日本加工製造的,這也是日本大發戰爭財的原因。在這種情況下,英、法、澳、新、哥、希、土……的嘍羅兵不當俘虜誰當俘虜?因此種種,能活下來,還讓你洗澡換衣服,戰俘們無不高興。

理發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因為俘虜的頭發上有蟣子,說是理發,實際上是剃光頭。這首先遭到白人軍官的反抗,認為是人格侮辱。為解決這個難題,白帆親自出馬,先說服幾名戰俘中的醫務人員,然後分頭去做解釋。工作做得很細,首先說明中國軍隊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根本禁止侮辱戰俘的人格,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戰俘可以舉報,犯錯誤者要受軍紀處罰。再說明滅虱必須滅除蟣子的道理,以及滅虱之後,仍然允許大家留頭發。並且質問這些拒絕剃發的白人軍官,“你遣返回家之後,要不要把長著蟣子的頭發剃掉?”有人回答:“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情。”“進理發館,美國人給美國人剃頭,不受侮辱。”白帆笑了:“說得好,咱們也建立理發館,讓美國人給美國人剃頭,英國人給英國人剃頭!”結果是這樣的理發館一直存在到遣返戰俘的時候。不過,話說回來,我看著那些“大孩子”的滿頭金發被剃光時,也覺得可惜。

最難辦的是土耳其戰俘,由於語言不通,隻好讓他們派代表來看英美戰俘剃光頭,打著手勢給予“講解”,效果還是不好。他們堅決不用剃頭刀,大喊大叫,有的還暴跳如雷。白帆說,“他們信奉伊斯蘭教,我也不知道教義裏對於動用刀剪有什麼禁忌?給他們用推子推成光頭吧,試試看。”結果還是遭到拒絕。

我們有些同誌很生氣,說“這是戰俘營,不是招待所!他們必須遵守營規!否則還怎麼管理?”然而白帆堅持“慎重對待宗教問題。土耳其戰俘先不剃頭,等一等。咱們向國內請示,請翻譯,請阿訇或者回族幹部來幫助工作。”

四、抓賭和洗腦

語言不通的確是極大的障礙。土耳其戰俘並不很多,麻煩卻是最多的。譬如吃飯,戰俘的夥食跟我們是一樣的,甚至可以說,比我們營級以下幹部、戰士的“大灶”夥食還要好一些。首先是保證供應。我們許多同誌在火線,“一把炒麵一把雪”,或者在坑道裏嚼“壓縮餅幹”喝不上水,挨餓也是常有的事,而戰俘營的供應從未短缺。再就是粗細糧和蔬菜搭配,比我們的戰鬥部隊撤回二線休整時也要好一些。但是,初來戰俘營的土耳其俘虜,大都表演過“絕食”。我們知道他不吃豬肉,其實我們也吃不著豬肉,還是為他們單立了清真灶。這樣的白麵饅頭、大米飯,他們也不吃。一個個餓得東倒西歪,就是不吃。最初是炊事員拿起個饅頭,當著他們們的麵咬一口,嚼一嚼咽下去,他們才立刻上前搶這個咬過的饅頭,狼吞虎咽般地往嘴裏塞,噎得直翻白眼,可是桶裏放著那麼多饅頭,還是不敢吃。炊事員回來報告說:“他們一定受過反動教育,認準了咱們的夥食裏有毒藥,真是糊塗蟲,要殺你還不容易嗎?何必往飯菜裏下毒哩!就這麼簡單的理兒,也沒法跟他說明白。我又不能每個饅頭都當麵咬一口哇!”

還是炊事班想出了絕招,不送饅頭改送米飯。一桶大米飯,炊事員當著他們的麵吃一勺,該相信沒毒了吧?不行,過來個土耳其小軍官,拿起勺子把桶裏的米飯上下翻攪一遍,請炊事員再吃一勺。之後,他們就像瘋了一般,擁上來搶飯吃,不用碗,下手抓,往嘴裏塞,把桶也弄翻了,就在地上抓飯吃,攔都攔不住。

我們當過兵的都知道,三五天餓不死人,極限是七天,如果有水喝,再吃些草根樹葉,還能多活一些日子。這些土耳其戰俘挨餓幾天了?語言不通,也沒法問。倒是管理處的領導有經驗,說餓久了的人,一頓飽飯能撐死。因此規定,新人營的戰俘,隻給小米粥喝,給點鹹菜吃,一周以後,腸胃恢複了才讓他吃飽。喝粥,對餓極了的土耳其戰俘最合適,用勺攪一攪,當麵喝一勺給他們看,然後一人一碗粥,一小截鹹蘿卜,先救命,調理腸胃。俗話說,頭三腳難踢。打開了這個局麵,再有新來的土耳其戰俘人營,就一律先喝粥,並且讓早來的土耳其戰俘吃飯給他看,給他講解這飯菜裏麵沒有毒藥。

美國“少爺兵”的人數最多,也最好管理。我參軍前就接觸過一些美國人。抗日戰爭時期,我在長沙湘雅醫院住院時,許多醫生、護士都是美國人,態度和藹,認真負責,給我這個患肺結核的7歲孩子留有難忘的印象,母親還說過,湘雅的美國大夫救了我一命。後來我在重慶南開中學讀書時,有美國老師,街上也有許多美國大兵,雖然我並不喜歡這些開著吉普車橫衝直撞的大兵,但他們是中國的同盟軍,史迪威、陳納德將軍在我們學生心目中也很有名氣。因此種種,我對這些放下武器的“大孩子”、同齡人,從內心來講是寬容的。我向白帆彙報過這些思想,他說立場沒問題,而且符合黨的政策要求。

我的日常工作,是陪著管理員老孫到各中隊、小隊巡視,給他當翻譯。老孫比我大3歲,連級保衛幹事,黨員,政策水平當然比我高,我很尊重他。這天他叫“生活小組”領香煙,每個戰俘每天有10支“大生產”牌的香煙,10天發一次,小組長統一領回去,分給一人5盒。當年沒有吸煙得癌這一說,通常的說法是提神、解悶兒,“飯後一支煙,恰似活神仙”嘛。誌願軍的津貼裏就有一筆煙草費。所以戰俘也有香煙供應。當時的洋戰俘幾乎人人吸煙,但煙癮有大小,可以互相調劑。沒料到這點“活動資本”也被“少爺兵”利用了。

他們有煙癮,還有賭癮。誰身上也沒錢,就賭香煙;沒賭具,就把大衣扣子揪下來賭陰陽麵。“生活小組”的黑人士兵傑克遜揭發了這個情況,說“剛發香煙的日子賭徒多”,就領我們去抓賭。

賭徒大多是白人小軍官,在帳篷裏用個刷牙缸子嘩啦啦地搖大衣扣子,然後下注,猜陰陽麵。帳篷門口還有白人士兵放哨。傑克遜領我們從帳篷的後窗戶往裏看,看得一清二楚,“少爺兵”一個個聚精會神,有樂的,有懊喪的,有的下大注,一次一盒“大生產”。看了幾個帳篷,都在賭,好比到了賭城拉斯維加斯。老孫大怒,繞到帳篷前麵進門去抓賭,也就十幾秒鍾吧,賭徒們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賭具、賭資全都不見了。真叫人哭笑不得,如此機靈地“少爺兵”怎麼都當了俘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