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銘刻在小難民心中(1 / 3)

我出生於“九一八”事變後的兩個月,這就注定了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

“七七”事變,蘆溝橋的炮聲我至今記憶猶新。宋哲元將軍率領的二十九路軍奮起抗戰,揭開了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曆史一頁。這時我不滿6歲,由於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我5歲就上學了,是著名的師大附小一年級學生。從此,我便用一個小學生的眼睛來看這場侵略和反侵略的戰爭,用一個天真孩子的心,來感受和銘記民族的苦難和覺醒。

我家住在北京(當時叫北平)西城小沙果胡同的一座四合院裏。大人們在窗玻璃上貼了許多牛皮紙條,是預防炮彈震碎了的玻璃傷人。再就是大夏天的也掛上了棉門簾兒,說是可以擋住子彈和炸彈的碎片。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別的什麼防護措施了。

深夜,我被爸爸的親吻弄醒了。他隻對我說了一句:“乖,聽媽媽的話!”然後他又親吻熟睡的弟弟。媽媽不準我起床,就悄悄地送走了爸爸。

第二天我在胡同口看見了過傷兵,許多市民幫著抬擔架,還有上前攙扶的,送茶水、送雞蛋的。聽鄰居家的大人們說,醫院裏住滿了傷兵。

不久,日本兵進了城。此時正值暑假,不上學,媽媽也不準我和弟弟出門。

秋後複課,校門口掛上了日本鬼子的膏藥旗,進出校門,還要強迫我們給它鞠躬。不久,來了幾個日本教師和一些日本學生,增加了日語課,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各個班級的中國孩子都必須學日語。

我媽媽是第三十八小學的校長,那裏的情況也是如此,她非常氣憤,毅然辭職。媽媽含著眼淚對我說:“不要去上學啦!就在家裏,媽自己教你。”

我家人口不多,住的是獨門獨院。爸爸去南方以後,二舅一家人也從河北省農村逃進北京城來避難,跟我們住在一起。聽二舅說,鬼子兵在農村燒殺掠奪,無惡不作,把青年婦女抓到場院,扒光衣服,當眾輪奸,農村已是人間地獄。相比之下,日寇在北京城裏還收斂一些,裝出另一副麵孔,講什麼“日中親善,同文同種”,進行奴化教育和文化侵略。

晚上,二舅插上院門、房門,媽媽偷著打開收音機,收聽武漢電台的廣播。好在院子裏都是親戚,不會走露風聲。媽媽是天津女子師範專科學校的畢業生,這在當時已經是學曆很高的新女性了。她性格開朗,熱情、要強,常常把我從被窩裏拽起來聽廣播,雖然許多事我聽不懂,但媽媽的意圖是讓我學唱《義勇軍進行曲》,每次廣播當中,都要反複播唱這首號召力極強的抗戰歌曲。媽媽還把歌詞記錄下來,教我背誦和默寫,“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她還給我講戚繼光抗擊倭寇和甲午海戰的故事,講著講著就流下了眼淚。

1937年冬天,二舅把我們送到了天津的英租界,這是逃離淪陷區的第一步。不久,媽媽就帶著我和弟弟搭乘招商局的輪船,經過青島、上海、廈門、汕頭、到達香港。一路上媽媽很興奮,叫我給別的乘客唱《義勇軍進行曲》。每到一地,她都帶我上岸去看看,給我講這些城市和省份的特產,結論都是“中國地大物博,中國不會亡!”這是我第一次聆聽地理課,印象極深,而且養成習慣,在逃難的過程中,父母常常結合當地的情形講曆史地理故事,這樣的愛國主義教育,真是沒齒難忘啊。

在香港,我們舉目無親。媽媽這年隻有29歲,帶著兩個幼兒,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來堅持教我學習二年級的功課。待我和弟弟上床以後,她還要寫幾封信,寄給內地的親友,到處托人尋找我的父親。

我父親是大學教授,此時已參加抗日工作,在張治中將軍任校長的一所抗日幹部學校當教育課長。他終於趕來香港,剛把我們接到廣州,就遇上了大轟炸。我們住在愛群旅館(現在的人民大廈),這座13層的樓房是當年廣州最高的建築物,由於懸掛美國星條旗,日寇的飛機不敢炸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轟炸的慘象:敵機飛得很矮,在市區肆無忌憚地輪番投彈,民房起火,濃煙蔽日,許多百姓扶老攜幼,跑到愛群旅館的四周躲避。

爸爸說:“沒有高射炮,連高射機關槍也沒有,敵機就更猖狂啦!”

我們趕緊逃離廣州,來到父親供職的長沙。後來聽大人們說,就在1938年冬天,武漢、廣州相繼失守。因而長沙一度成為抗戰的中心城市。

我染上了肺結核病,被送進湘雅醫院,男女醫生都是美國人,會說中國話,待我很好。他們同情中國,說:“日本鬼子是法西斯蒂,妄想並吞中國,好比蛇吞象!”因此,我從小就對美國醫生懷有好感。

病還沒好,就趕上了震驚中外的“長沙大火”。若幹年後,我長大了,才知道是國民黨官員驚慌失措,嶽陽失守,日軍過了新檣河,誤傳過了撈刀河--此河就在長沙郊外,三國時期,關公大戰黃忠,青龍偃月刀掉入河裏,周倉曾經下河撈刀,因而得名--便下令在城內四處放火,把這座古城燒毀了十之七八!當時,父母傖惶地把我接出醫院,沒有回家,就沿著湘江岸邊往城外逃難,回頭一看,大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把滾滾的湘江水都染成了血紅顏色。

這次又是媽媽帶著我和弟弟逃難到了桂林。父親公職在身,隨學校撤退到湘西山區去了。

桂林是當時的文化名城,很多愛國的文化名人,大體上都是沿著平津--武漢--長沙,或京滬--香港--廣州,這樣的兩條線路彙集到桂林來。“桂林山水甲天下”,可惜,那清澈的漓江,奇麗的峰林,沿江的鳳尾竹,鮮豔的夾竹桃,在難民的眼睛裏並不好看。敵機常來空襲,我們天天跑警報,躲進七星岩的山洞裏。這個溶洞很大,如今是著名的旅遊景點,每天接待幾千位中外遊客。當年這個洞裏常常躲進一兩萬難民,燈光昏暗,空氣汙濁,席地而坐,擁擠不堪,還有病人和死屍從我們頭上抬出去。那些千姿百態的石花、石筍、鍾乳石,在我們眼裏恰似死難同胞的嶙峋白骨。

在一次大規模的狂轟濫炸之後,桂林城裏住不下去了,媽媽帶著我和弟弟搬到郊外陽朔,投靠早一些逃到這裏來的五姨媽。五姨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生,姨夫是東京帝國大學教育係畢業的,由於日寇發動侵華戰爭,他們毅然回國,從事教育工作。姨夫是河北省一所師範學校的校長,他愛書如命,帶著十萬冊圖書南遷,想在大後方繼續辦學校。他的理想是“教育救國”。不久,他回到湖南省的冷水灘,去籌辦一所培養鐵路員工子弟的扶輪中學。

母親帶著我們兩個孩子又輾轉來到了貴陽。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十分艱難,我的肺病還沒好,當年也沒有特效藥,隻能增加營養和吃魚肝油,我不知道她從那裏買得到魚肝油?弟弟隻有6歲,幫不了任何忙,還很調皮。再就是經常帶著我們跑到城外躲警報,一躲就是一整天,在大樹下、田坎上教我倆讀書。她失業了,我見過她用工正的毛筆字寫下一張借據,向我父親的朋友汪德亮先生借貸“貳佰圓”生活費,借款者是我父母二人的名字。我不知道那筆錢是不是銀元?我也從沒見過這位汪叔叔。但我明白,在那兵慌馬亂的歲月,肯借錢給我們的汪叔叔一定是個好人,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在貴陽的一年,生活十分艱苦。作為母親,她堅持每天給我和弟弟講課,不讓孩子荒廢學業。作為妻子,她盼望著一家團聚,不肯遠離丈夫,不去重慶、昆明,這次到貴陽,也是為了離湘西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