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銘刻在小難民心中(2 / 3)

其實,我父親已經離開了湘西,他那個學校搬到了湘東南的耒陽縣農村。那時候交通、郵政都很混亂,再加上雙方地址經常變換,自從長沙大火之後,母親不知寫了多少封信,還是與父親失掉了聯係。

日寇同樣轟炸貴陽。一次被稱為“貴陽大轟炸”的慘案,也讓我們趕上了。法西斯的野蠻殘酷,不僅僅表現在華北製造“無人區”,在東北用人體作細菌試驗,在南京大屠殺,也對我後方城市的平民百姓進行滅絕人性的狂轟濫炸。這次就出動數十架飛機,把貴陽市中心人口密集的商業區“大十字”、“小十字”炸成了血肉橫飛的一片火海、一片廢墟。這年我8歲了,親眼所見的慘案,永遠不會忘記,刻骨銘心。什麼是法西斯侵略戰爭?什麼是“弱肉強食”?中華民族為什麼要發憤圖強?以及我的父輩為什麼獻身“教育救國”、“科技救國”?這些大道理,8歲的孩子不該懂,也不會懂,但那嚴酷的現實已經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播下了覺醒的種子,作為“九一八”事變的同齡人,愛國主義思想將決定我的一生。

1940年,我們一家四口在耒陽縣小水鋪農村團圓了。這是我童年第一次獲得的相對穩定的讀書時期,長達3年。母親這人太要強,她給我製訂的讀書計劃是:5歲上小學,10歲上中學,16歲上大學,20歲大學畢業就去美國留學深造。且不要指責一位小學校長對自己兒子的希望,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吧,就在輾轉逃難、跑警報的路上,就在七星岩的溶洞裏,媽媽也沒有停止過給我補習功課。現在我8歲多了,該上幾年級呢?爸爸叫我按部就班地上二年級,媽媽急了,說:“這幾年你沒管孩子,現在也不準你管!”她逼我插班,其實是跳班上了五年級--否則10歲怎麼能上中學呢!

小水鋪有一所精忠小學,多數教師來自北方和長沙。原來長沙大火之後,日寇由於兵力不足,沒有侵占長沙,湖南省政府倒是遷到耒陽來了,縣城太小,許多機關、學校便駐在農村。精忠小學的校名也是現改的,取義“精忠報國”,禮堂的粉牆上也摩寫著嶽飛的題詞“還我河山”。小鎮上還有“抗戰到底”和“好鐵才打釘,好男才當兵”的標語,同讎敵愾,全民抗日的氣氛濃厚。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這裏有過一次空戰,前來轟炸耒陽的日本飛機受到美國空軍的截擊,把炸彈胡亂扔到河裏,傖惶逃躥,還被擊落一架,掉在了小水鋪附近。我們親眼看見了這場空戰,高興的心情真是無法言狀。大家從四麵八方圍過去抓飛賊,那個駕駛員已經摔死了。人們從他身上找到了“千家針”和“護身符”,都罵這東西“管屁用!”“該死一百回!”

這架“零式”飛機沒著火,人們出於痛恨,動手把它撕碎了--真的是撕,原來飛機除了骨架和發動機等是金屬的,外殼都是膠合板,又粘了一層塗著銀灰色油漆的尼龍布。我也撕了一片尼龍布,拿回家,引出父親的許多話來,他說,擊落敵機的是同盟國美軍的“飛虎隊”。從“零式”飛機的膠合板、尼龍布上可以看出,日寇的國力衰竭,咱們抗戰勝利的日子快到了!

剛從淪陷區逃出來的表哥也說,鬼子兵在河北省農村挨家挨戶搜繳銅器,銅盆、銅壺、銅鑼、銅鎖,連包箱子角的銅皮都不放過,可見他國內已經沒有製造槍炮彈藥的原材料了。

敵機上的膠合板、尼龍布,一時間成為人們見麵就談的笑料,也是日寇已經走上窮途末路的證據。後來,1950年,我在解放軍部隊也聽到一位日籍軍醫說,1943年秋後,東京各個商店的貨架子全都空空如也,市民們在挨餓,就到大街上去排隊買一種假咖啡喝,這是用少許紅小豆,炒胡了之後煮出來的大鍋湯,放些糖精,毫無營養,一人隻賣給一碗,即使這樣,有些人喝完之後還到隊尾去排第二碗。可見這場侵略戰爭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痛苦和災難。

遵照母親的願望,我真的在十歲半的時候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二中學,離家到耒陽縣城去住校。學校的夥食很差,糙米飯,沒有菜,頓頓都是粗鹽粒兒炒幹辣椒,吃得我常流鼻血。我年齡小,睡上鋪,夜裏滾下來,左臂骨折。這一次爸爸擺出了家長的威嚴,決定讓我休學回家,在小水鋪的村野山林玩了一年。這一年對我的發育很重要,不但養好了傷,還學會了爬樹、遊泳,個子也躥高半頭。

第二次上初中一年級,已經是1943年秋天了。爸爸此時在湖南省立師範專科學校當校長,很忙。媽媽怕我自己住校再出事兒,就帶著我和弟弟搬家到冷水灘,她在五姨夫任校長的扶輪中學教書,我上中學,弟弟上扶輪小學。

1944年初夏,日寇瘋狂進攻湘桂,長沙、株洲、衡陽、耒陽相繼失守,戰局急轉直下。這是有特殊原因的:珍珠港事件之後,美國海軍已恢複元氣,切斷了太平洋日軍的海上通道,即將進攻日本列島。陷在東南亞和印度的日本軍團與本土失去聯絡。侵華日軍急於打通粵漢鐵路,開辟第一條陸上通道;打通湘桂和黔桂鐵路,妄想經過貴陽、昆明,開辟聯接緬甸的第二條陸上通道,把東南亞和印度的日軍撤回去守衛其本土。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垂死前瘋狂的一跳。卻造成了人類戰爭史和難民遷徙史上空前規模和極其悲壯“湘桂大撤退”!數以百萬計的難民,扶老攜幼,挑擔背筐,從廣東、河南、湖南、廣西,沿著湘桂和黔桂鐵路,綿延千裏,向雲貴川“大後方”緩慢遷徙。

這次我們是全家一起逃難了。父親從耒陽趕到冷水灘,與五姨一家會合,搭乘扶輪中學裝運圖書的悶罐車廂,經桂林到了柳州。柳州是黔桂鐵路的起點,我們的列車被甩進道岔子,等待重新“組列”,才能向貴州進發。誰知道這一等就是3個多月。

當時的黔桂鐵路尚未全線完工,隻通到貴州省的獨山。而且,除淪陷區外,我國能夠撤退出來的列車全都擁塞到這條僅存的400公裏鐵路線上來了。柳州車站所有的岔道全都停滿了列車,就像一筐螃蟹,互相鉗住了腿腳,再高明的調度也撕擼不開。

柳州變成了悲慘的難民城。難民的破爛帳篷塞滿街道,又將市區層層包圍,人數遠遠超過當地居民。政府官員已經“遣散”,沒有警察,沒有公共交通,停水停電,餓殍遍地,無人掩埋,豺狗紅眼,烏鴉翻飛,蚊蠅肆虐,瘟疫流行……1944年夏秋之交,我所看到的柳州,是一座八不管的死城,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