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夜泊鬼城(1 / 1)

紐約希爾頓飯店的客房裏,從維熙抓緊睡覺前的時間給他在鳳凰城的兒子打電話……我也想給小白兔打個電話,明天一早就去華盛頓,為什麼不見一麵呢?

1949年,我們這幫學生兵,乘坐繳獲國民黨的美製登陸艇,離開重慶的校園,順江而下,夜泊酆都。高中生都知道這裏是傳說中的鬼城,有鬼門關,閻羅殿,還有十八層地獄,哈,乘著山邊殘存一抹兒青光,非上岸去逛逛不可。

我拉著她的小爪子,走向黑黝黝的河街。

“快講個鬼故事,嚇唬嚇唬我!”

“不是故事,是真事兒。看,街那頭有燈亮兒的地方是個燒餅鋪。櫃台上放著一盆水,夜晚來買燒餅的,給了銅錢,老板都要扔進盆裏試試沉不沉底兒。”兔爪子把我抓得緊緊的,“要漂起來就是紙錢,就是鬼來買燒餅,是吧?”

“你好聰明。還真有個女人,每天夜裏來買燒餅,銅錢不沉底兒。老板悄悄跟著她,跟到一座墳頭就沒影了。報了官。白天挖墳開棺一看,那女屍身邊有個活著的嬰兒!原來是她死後胎兒才出生,鬼媽媽買燒餅是喂孩子的。”

“這故事真好,偉大的母愛……”小白兔哭了,熱乎乎的眼淚滴在我肩頭。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愛哭,長得很白,一傷心眼圈兒就紅了,活像小白兔,同學們都這樣叫她。重慶解放前夕,學生們連夜寫標語、做紅旗,準備迎接解放軍。父母卻要帶小白兔去美國,把她鎖在家裏,等飛機。誰也沒料到這隻溫柔的兔子會跳窗戶逃跑,跟著我們這幫狂熱的小布爾喬亞一起參軍。

登陸艇駛過水流湍急的瞿塘峽,兩壁如削的巫峽,雄偉漫長的西陵峽,小白兔都要跑上甲板看個夠,迎著凜冽的江風,不聽勸阻,我行我素。她被吹病了,發高燒,還沒到達目的地就被抬上岸,送往醫院。分手時,她那滾燙的小爪子拉著我不放,可愛的紅眼睛真像兔子,眨巴著,好像是說:後會有期!

這隻是人生插曲,一段小兒女之情。此後戎馬倥傯,運動頻仍,音信阻絕,我隻能讓這可愛的小白兔悄悄地深藏心中。

她女兒從華盛頓突然飛來北京,嚇我一跳,活脫脫的又是一隻小白兔。

“媽咪讓我問你,香港上演的電影《翡翠蝴蝶》裏,你為什麼讓男女主人翁闊別30年以後,偏偏要在三峽的遊輪上重逢?”

“你們不知道要修長江大壩?我想讓影片把三峽美景多保存一些……告訴你媽媽,就連酆都鬼城也要被淹沒的,還不抓緊時間回來重遊三峽!”

果然,她回來了,是我在華盛頓當麵說服她回來重遊三峽的,在夢中。

據說,年輕的戀人千萬不要在老年重逢--麵前的白毛老太,在一分鍾之內就能把我心中深藏半個世紀的小白兔打個粉碎。那太殘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