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醫院坐落在首都。現在已經是年底了,即便病房門關著,但是北方冬季寒冷幹燥的風也似乎非要從牆壁浸潤進來。然而房內有暖氣,淩冽的寒風當然被阻擋在外。強烈的溫差,在窗戶上留下一層濃濃的霧氣。我用手指擦掉一些內玻璃上的水珠,看到室外的狂風極其淩冽,肆意卷起的暴雪讓病房外一片雪白。雪白的林,雪白的地,雪白的院,天地間隻剩下純淨的白。
“聖誕快樂。”戚薇薇含笑推門,走進病房。她手裏捧著一束鮮花,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更好。她看起來化了一點淡妝,白白的臉上染著淡淡的紅暈。警服一旦從她身上褪去,換上休閑裝,她就會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她的短發,配上娃娃臉,看起來有些卡哇伊。
真想號角連營,同床操戈,大戰三天。
可我動不了。
“聖誕快樂。”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這聲普天同慶。
在冰川被救上直升飛機後,因為傷勢嚴重,我轉了幾次院。先是在喀什人民醫院,做了縫合,輸了些血,因為沒有技術開顱取出碎片,我被立即轉到了烏市人民醫院。這時候我才知道,喀什醫院CT檢查,發現我顱骨碎了那麼一點點。雖然對於相貌沒有多大影響,但這要命的東西卻必須盡快拿出來。烏市人民醫院彙聚了能找到的最好的腦科醫生,甚至我省也派出了三名專家坐飛機趕來。但依然出了一點狀況。
專家們給了我半個月的身體恢複期。半個月後的手術,出了一點點大意外。醫生們在取出顱骨中的碎片時,發現了一個出血點。專家們從顱骨積血中推斷,這個出血點,並非是在冰縫跌落中造成,而應該發生在喀什騷亂我和別人搏鬥的過程中。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我在追擊到冰川的時候會劇烈頭痛,會很快產生幻覺。因為顱內在出血。
當醫生們取出那點點碎骨,猛然發現,倘若不是這塊碎骨卡著,那裏的血根本止不住。
聽說戚薇薇第一次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的時候,手一直顫抖不停,最後她狠心打了自己兩耳光,才敢簽字;到了第二次,她沒有再打自己耳光,但鼓了很久的勇氣才哭著簽字;第三次,第四次簽字,據說她已經一臉麻木,就好像醫生是在給一頭死豬治病,引不起她的半點波瀾了。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是說第十七次還是十八次簽字後,她像一頭喪屍,四肢僵硬地去為我量身定製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買了一條我最愛抽的煙,還有二十三瓶二鍋頭,然後通知了湯有肉等人,準備等我死了,把我厚重入棺,由湯有肉幾人帶著白手套,抬著裝有英雄屍體的棺木回家。我好了以後,開玩笑問她,怎麼不定製兩口呢?她虎視眈眈盯著我,讓我自己去量棺材尺寸,說那口棺木,本來就是加寬的,可以安放我和她。
我在ICU裏整整呆了三個月,才脫離生命危險。湯有肉等人說我渾身插滿了管子,臉腫得像一個即將瓜熟蒂落的冬瓜,根本分不清眼睛嘴巴。我的氣管被切開,所需氧氣使用呼吸機輸入,所需排出的尿液使用導尿管輸出。我的生命,就這樣在體外循環。
早已退伍的趙長海、談大力和於土匪組隊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看垂垂等死的我。他們曾征詢過戚薇薇的意見:“——中隊長,——哦,不,嫂子,——哦,不中隊長”他們依然像當兵時那樣稱呼語帶畏懼,卻語無倫次地彙報:“是不是需要通知霍山的家裏人?”
“不!”戚薇薇的語氣猶如菜刀砍在鐵絲上,立即斬斷了他們的癡心妄想:“我了解他,他是一個寧願一個人承受,也不願意讓人分擔痛苦的人...他樂觀,他豁達,他英俊,他帥...”她邊數落我的一大堆好處,邊嚎啕大哭,最後,她抹掉眼淚,惡狠狠說:“而且,我相信他肯定能活過來!”她的這番話,有效阻止了趙長海他們的唉聲歎氣和愁眉苦臉,搞得他們差點握緊拳頭鄭重向黨旗宣誓。
實話說,戚薇薇搞政宣工作很有一套,我和她同在特警支隊三中隊的時候,親眼見過她為了練就此等本領,常常手拿一根棍子,對著連隊養的那幾頭肥豬高聲喧嘩。引得那幾頭豬,“昂昂”地抬頭,對著她手裏的瓢叫個不停。打第一眼開始,我就認定,她打一棒子給一瓢豬食的本領,就是那會練就的。
醒了以後,我非常感謝她這個決定:“你做得對!”我的確不想讓家裏人擔心。痛苦一個人承擔就夠了,牽連別人幹嘛?但是我又揶揄說:“你咋呼趙長海他們,本質目的是怕丁咚來看我吧!”
“你以為你長得多帥!”她一臉寒霜:“起來,該導尿了!”她抓著導尿管,對我進了抽插。媽喲,插得我好痛哦。打心眼裏說,這一刻,我認為誓言這玩意,真不能亂發。我還記得那一夜她逼我發誓的時候,我就說過:“假如我變心了,下輩子我就變女人,你就變男人,你可以使勁插我。”沒想到啊沒想到,還沒到下輩子,就應驗了。
在烏市,顱內淤血處理幹淨的時候,我的指甲也長出來了,這讓我終於好意思當眾抽煙了。雖然指甲有點嫩,但它輝映了我抽煙時的美。斷了的肋骨,也被重新敲開,進行了正規安裝。醫生們在給我手指做斷骨定型的時候,我想起了六舅給狗接骨頭。我不由自主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