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20(2 / 3)

鼠涉河灘,蛇行樹梢,

蟻上岩土包如輪盤,

螞蟥纏住黃牯腳,

災難定來難跑脫。

……

這時,晦暗的天空掠過一道閃電,沉悶的轟鳴在雲端響起,劉嗣有一頭沒入森林中的小道,邁開大步往月駕山峰巒間攀緣。

夜色深濃,唰唰的雨滴敲擊著劉家大院的屋簷,蒸騰的雨霧在閃電中變幻成各種形態的圖像,若明若暗,隱隱綽綽。不遠處的蓮花峰被灰蒙蒙的雨幕籠罩,謔謔的風聲夾雜著呼嘯雷鳴,電光裏斷裂的樹幹從絕壁間倒入澧水河穀。棲伏於陡崖間的飛狐,在冷雨中瑟瑟發抖,猙獰的呼叫劃過林莽。風雨順著峽穀刮得更凶更猛,山洪陡漲。滔滔的水浪拍打著河岸堅硬的石灰石,發出陣陣幽靈般的吼聲。泊在灘頭的船隻相互碰撞著推搡著,吱吱嘎嘎的摩擦聲響成一片,有人試圖在狂風暴雨中搶回斷了纜繩的木船,搏擊中的肅穆麵龐定格成一尊寧折不彎的雕像。但魔鬼一般肆虐的洪水,無情地掀翻他的木船,他縱身一躍,拚盡全力往岸邊回遊,而這關口,一陣鋪天蓋的轟隆聲從月駕山響起,山崩地裂一般地往茅岩河灘推移,那流動的山體吞沒了森林、莊稼,裹挾著泥石和漫溢的山水,以摧枯拉朽般地凶悍覆壓下來……

在月駕山峰巒間潘家老屋,被嶽母執意留宿的劉嗣有深切感受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長夜難眠的他,於第二天清早,喚醒妻子潘氏,忙往山下趕。剛翻過月駕山埡口,便感覺到昨晚的雷雨之夜帶給這山這水的強烈變化,撕裂數裏的月駕山體橫亙於澧水河穀,茅岩灘築起一道寬闊的堤壩,截住上遊的水流彙成湖泊。河邊的劉家大院已遝無影跡,不祥的預感在劉嗣有心頭滋長,他癱倒在地,失聲痛哭:

“媳婦兒,劉家院子被山埋了……我倆回不去了。”

古老的村落,典雅的石槽門,河邊停泊的舢板,奮力求生的船工,茅岩灘頭一切草木生靈統統盡掩土下……這慘絕人寰的場景成為劉嗣有一生一世的心痛。

他常常懷念那些罹難的親人,父母兄弟的鮮活而生動的臉龐不時浮現腦際,暗夜裏,茅岩河邊劉嗣有悲慟的哭嚎,是這方山水永遠的憂傷,有時,他會來到蓮花峰下,滄海桑田般的變化盡現眼底:月駕山崩坍的茅岩灘頭,闊大的泥石堰塞成寬廣的水域,斷裂的山體築成堤壩,任湍急的水瀑奔瀉飛流,上行的船隻和下行的木筏均需在茅岩河岸進行貨物的二次轉運。劉家院子的故地漸漸成為繁盛的集市,飯莊客棧,各色店鋪林立,無論往上遊運輸棉紗、食鹽的貨船,還是往下遊販賣鹽巴、桐油、木材的客商,均需在此進行貨物轉場……災難之後,人們傷逝死者,緬懷親人,但生者仍需好好活著,坦然麵對危局。劉嗣有從喪失家園與親人的陰影中走出來,在做過一段短暫的腳力挑夫後,到大兒子降生,便率先在茅岩河邊搭建一間小飯館,為過往的客商提供服務,他隱忍而堅毅地討著生計,他知道複興家園和繁衍子孫的希望全係於他一身,經過幾年的打拚,劉嗣有在娘家人的幫助下,終於在月駕山半山腰的一塊台地重新建起劉家院子,開啟了劉氏家族興盛發達的雛形。

月駕山崩坍成就了茅岩河邊商業貿易的繁榮,從壩體往下直至覃垕洞外的水城,裝滿貨物的商船,白帆點點,從壩上至洞子坊,裝滿山貨的木筏停泊河上……澧水航道的阻隔,造成桑植民眾的生活物資及該縣特產均無法有效運輸。同時,每遇雨季,截斷的江流挾帶泥石恣意泛濫,堰塞的壩體成為高垂在下遊沿岸百姓頭上的一汪‘懸湖’。此後百年間,桑植、永定的鄉紳和土官曾數度發起鑿通茅岩河道的倡議,但受開鑿技術和資金籌措等限製,均無功而返。到了清朝光緒17年(1891年)冬天,有誌為永、桑兩地民眾疏通茅岩水道、造福鄉梓的桑植縣令龍起濤,在距茅岩河十數裏處的回龍閣召集沿河所、隘的千總、流官,及熱心公益的鄉紳商賈開會,倡議開鑿茅岩堰塞體,恢複河運。與會者議定開鑿技術采用爆破法,施工方式為分段包工,資金以提高船舶稅募集一部分,民間富商籌集一部分,民眾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等措施。因為龍起濤的強力推動,使疏通茅岩水道的工程得以在第二年春天順利進行。

各路民眾或坐船或翻越山路陸續抵達,月駕山上臨時搭起的工棚,如雨後春筍般從地上長出來,為工地提供服務的鐵器鋪、木器鋪等應運而生。從桑植經神堂坪、血門溝、洞子坊策馬前來監工的龍起濤,此時站在逶迤連綿的月駕山脊,看見四周的山嶺如龍一般奔騰起伏,以形命名的蓮花峰綻現出嬌媚的風采,是嗬,這茅崗土司的故地真是一處龍鳳呈祥的風水寶地嗬。新春過後,鑿通茅岩水道開工祭神的日子,龍起濤來到巨石橫陳的河道淤塞處,那裏人聲鼎沸,鍾鼓齊鳴,黑壓壓的人流覆蓋著那一堆堆嶙峋的怪石。身著八幅羅裙的祭師手執八寶銅鈴,邊舞邊唱,用於殺牲祭祀河神的兩頭黃牯,被人驅趕著上了開闊的河灘。戴著動物和鬼神麵具的童男童女,揮舞彩旗,遊行時做出怪模怪樣的動作,逗得婦孺們圍著他們亦癲亦狂地嬉鬧,那些在岸邊腰束綬帶、頭披紅帕的壯漢吹奏著長號,手持火銃的山民朝天鳴炮,持久的歡呼聲在空曠的茅岩河回蕩。龍起濤從馬背飛身落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掠過那些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民工和土官,將那條用馬鬃編織的長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沸沸揚揚的人聲頓時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