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狩獵者
這是一個雪後初霽的早晨。
眩目的陽光照耀著這棟臨溪而建的吊腳樓。從屋脊飄出的嫋嫋青煙形成道道光柱,在晴朗的天空翻卷。臘肉的香味在空氣裏傳播。這是臘月過小年前一段難得的休閑時光,阿倉伯正在木樓裏整理行裝,就像往常每次出獵一樣,精心地做著進山前的準備工作。今天他要去朝天峰——那曾是一片林木蔥蘢、動物繁多的廣袤獵場,但是,因為眾多大山獵手對這一動物樂園的無情殺伐,山嶺上先是消失了虎豹,後是沒有了香獐、黃麂,繼而,與人類血脈相近的獼猴也遝無影蹤。尤其是近兩年上山打獵,阿倉伯常常空手而還,山上鮮有哺乳動物活動的跡象。因此今天阿倉伯朝天峰之行,除了宣示告別森林不再進山狩獵的心願,還有向沒有了動物相伴的大自然謝罪的想法。山地裏生龍活虎的生命圖景,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人與山間動物們相親相悅相互依存的生活狀態,業已成為久遠的神話?阿倉伯整裝待發。他掄起烏亮的獵槍,呼喚著那隻勇敢威猛的獵狗,走出木樓。戶外晴空澄碧,暖陽將地麵的積雪悄悄融化,雪地遍是人與牲畜們踩踏後留下的痕跡。對岸溪畔茂密的灌木叢中,傳來阿倉嬸“坎坎”伐柴聲。阿倉伯對著溪對岸樹影婆娑的地方朗聲喊道:
“老婆子,我要上朝天峰去咧。”
“哦,老頭子,高坎深澗你莫要去喲。”
“好咧,高崖陡坎上盡是鳥道獸徑,我去那些地方做麼?”
阿倉嬸抑或一點兒不知道她的男人要去朝天峰的真實想法。但她非常喜愛丈夫在黃昏時分,披著晚霞扛著獵物回家時那一種飛揚的神采。而今天的阿倉伯,似乎已經淡忘了狩獵時如戰場衝殺般地刺激和捕獲獵物後的興奮,充盈於心頭的是對動物生存環境日漸惡劣的擔憂,以及對自己選擇狩獵這種生活方式的強烈自責。
清淺平緩的溪流之上,一塊塊墊腳石覆蓋著雪帽,依水覓食的鳥群在上麵留下零落的爪印,這些在寒風中顫抖的“丁丁雀”,頑強堅守在這水草豐茂的溪畔。它們似乎是這溪畔最後的主人,連人們忌諱的老鴉和曾經一度國人皆曰喊打的麻雀,也逐漸退隱於這片山林。從山間跌宕而下的溪流叮咚作響,但少了鳥音的和鳴,令這無邊的林莽少了一份生機與野趣。阿倉伯在一喚作“虎留跡”的土垉上稍作駐留,仰頭搜尋著巍峨險峻的朝天峰。從他的腳下開始,沿著正前方那道陡峭的山梁,攀跋九十九道彎,才能到達朝天峰。阿倉伯視線所及的雪域,隱隱約約的山峰在太陽的光影裏飄浮,若隱若現的形跡宛如仙境一般,那是一處令人神往的獵場。阿倉伯有點兒疑惑,又有幾分怯意,人老了,不再有年輕時的英武與神勇,但剛毅倔強的意誌卻又在支配著他向高莽的朝天峰發起挑戰。他手握一根末端削尖的撬棍,在結著冰漬的雪徑,艱難地邁開每一個步伐。溪穀中常綠灌木林已落在阿倉伯的身後。半山腰高大的落葉喬木,幹駁的樹幹懸掛著搖曳的冰枝,因為陽光的溫潤而逐漸消融的雪水滴落而下,形成涓涓細流在山野間汩汩作響。崎嶇的雪道塵封著厚厚的落葉。寂靜的林野,啄木鳥的鳴唱淒清而單調。阿倉伯從一根根挺拔的楓樹望過去,許多年前,這裏曾經野豬成群,他和村裏的獵伴帶著一隻隻驍勇威猛的獵狗,呼嘯山林,獵人的呐喊與獵狗興奮的嗥叫,彙成這博大山嶺最動聽的音符。生猛的獵趣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奇妙而雋永的回味勾起他最深沉的記憶,美好的體驗恍然如昨。阿倉伯滿麵是汗但心裏仍一股涼意在湧動,眼前空曠的林地令他心生失落。沉寂的森林、靈性的哺乳動物消匿無蹤,而他和他的獵伴卻是製造這一悲劇的罪魁禍首。在這銀妝素裹的臘月天,他要攀登到高遠莽蒼的朝天峰,不是為了追尋久違的獵趣,而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看那片地球生靈們鍾情的家園,可否有他思念的最後一隻香獐,那夢裏百回的情景,是他靈魂中最深切的溫馨與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