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桕樹下的村莊
清晨,山後烏桕林裏,一陣鵪鶉的咕咕聲,嘹亮悠長,回旋在大山深處的村莊上空。這白晝來臨之際的鳥的絮語,帶著濃厚的自然氣息,催促著村中的人們起床勞作。霞光透過緋紅的烏桕林,照射著沿山坡重疊而上的村莊。屋瓦上的淡霜騰起縷縷輕霧,飄逝在少女們梳頭的樓閣裏。吊腳樓上的串串紅辣椒在霞光映照下,如一盞盞燈籠,愈顯得透亮嫵媚。早起的土家族大娘開始將牲畜、家禽趕上屋後的小道,散在沒有莊稼和草葉漸枯的烏桕林裏。村前的池塘,軟風吹拂著一片片紅蜻蜓般的樹葉,似是一尾尾嬉戲的小金魚,但更像是一艘艘縮影了的紅帆船。
稀疏的烏桕樹散落在山坡、穀地、壩子上,向初冬暖融融的早晨,展示著自己剛毅健美的風姿。有的褪盡了紅葉,幹駁的枝丫直指蒼穹,坦露出堅韌倔強的風骨,盤虯的樹幹,綴滿皺裂的皮殼,蒼老且充滿生活閱曆。而在樹下,黑土地上鋪滿一圈紅葉,與朝陽相對映,演繹成這山野間最富麗堂皇的風景。麵對這生命的原色,你覺得她正在孕育,正在喚醒你沉澱了許久的最原始永恒的感悟。幾個牧童正沿著那紅環靜靜走動,如一次環繞太陽的旅行,壯烈、靜美。一些牧童走了,剩下的一個索性攤開四肢,頭枕一本書,背負蒸騰的光圈冥想,有一點禪悟的味道……
村中開始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農人沿著村莊兩側的青石板山道走進烏桕林。一壯年漢子將籮筐放在樹下,打量著樹梢一片白茫茫的籽實兒,它們那般耀眼那般晶瑩。他攀折著樹枝,將籽兒搖落,地麵紅的底色若鋪上了一層細碎的銀子。輕輕地,一位背簍的村姑走過來,蹲在樹下,打量那在雲端悠哉遊哉的壯漢,心裏湧起一股股漣漪般的柔情蜜意:這是她的相好。她的情郎哥,夢縈魂牽的意中人嗬。當她發覺那粗心的漢子並未注意樹下的她時,便有些懊惱地揀起幾粒籽兒往樹梢扔去。可那漢子正躺在織網般的樹梢,隨意地賞玩著四外的風景,情緒亢奮昂揚,不禁放開歌喉唱道:“油菜開花遍地金,烏桕吐籽滿山銀,金多銀多郎不想,單想大姐一片心。”待他終於被烏桕籽擊中的時候,他便會孩子般地號叫著,從丈多高的枝椏上跳到鬆軟的地麵,相擁著一輪太陽,把這屬於風流兒女們的時光過得歡快而又熱烈。
間或有花白胡須的村中老漢,拄一鐵皮拐棍,顫顫地走在穿村而過的青石板小巷裏,“噔嗒”的聲響,奔放激越,如跨越世紀的呐喊。他的身後是一群嬉嬉鬧鬧指指劃劃的稚童。唱著“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的打工女與他擦身而過,太陽帽掩著的一張張紅撲撲的臉龐,向他微笑致意。他站在村口一片風雨剝蝕的斷牆前,斑斑點點的灰麵用褪色的紅漆寫著一行字跡:“紅軍萬歲!”雖年代久遠,但筆劃仍蒼勁有力。他端詳著,就像每次站在它麵前會發出無數感慨一樣,這恍若是時間並不久遠的曆史回聲,震憾著他的心靈。他的眼角濕潤了,斷牆上斑駁的紅漆幻為一派壯美的風景:秋後的湘鄂西叢林,分外妖嬈,遍山的烏桕林雲霞般火紅,如戰友們的殷殷滴血;當年的他,血氣方剛,於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出生入死。一幕幕往事,是他人生多麼燦爛壯麗的印記。他感歎著,感歎時光的流逝,生命的可貴——這是一個通俗易懂而永恒不謝的話題,但是,耽於生命之樂的人誰會注意到時光將一去不還呢。
太陽已爬上山巔,照著村後那棵火雲般的烏桕樹,它那高大虯曲的枝幹伸展著寬厚有力的臂彎,掩蔽著由一棟棟吊腳樓組成的村莊。飄忽的酒香,彌散在烏桕林裏,那團團的紅葉仿佛是經冽酒醺紅的,帶著深濃的醉色,招搖在冬天的虛空。烏桕樹年年紅綠,村莊依舊古樸蒼涼,因田園之趣而帶來的美麗在不斷滋生繁衍,古老村莊的生命也因此不斷延續。太陽沉沉浮浮,風雨飄飄搖搖,悠悠歲月裏,村莊已鍍上一層古銅色的輝煌。也許,美麗並不一定就是年輕的專利、有時,古老的,也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