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蘆溝橋到七裏橋
七裏橋是湖南西部芷江縣城郊的一個地名。1945年8月21日,就在這個地方,日本侵略者與中國政府洽談受降,至此,八年抗戰結束。
1990冬天的一個黃昏,我徜徉在芷江縣城郊一座廢棄的機場上。輕風拂麵,雜草橫陳,暮歸的牛群在牧人的長鞭下移動。我的心一如顫動的星雲翱翔在曆史的長河裏,我的眼前浮現出中國現代史上最壯觀最慘烈的一幕:蘆溝橋上空,時隱時現的曉月搏動著陰謀與危機,一聲淒厲的槍聲劃破了拂曉的寧靜,戰爭的鐵輪碾過來,中國軍民奮起抗擊的隆隆炮聲呼嘯原野,中華民族反抗日本侵略的樂章莊嚴奏響。
在芷江的幾天,我訪問了一些經曆過那個可歌可泣戰爭歲月的老人,他們帶我憑吊了一處又一處的戰鬥場麵,敘述著久遠而又感人的曆史故事,一組又一組充滿浩氣的生命群像在我眼前鮮活起來……八年抗戰開始的那一年,芷江機場尚未竣工,十多萬民工在五千多畝的工地上平整土地,而日本人的飛機不時突兀在天空,一枚枚炸彈如冰雹一般傾瀉下來,來不及隱蔽的人們頓時被炸得肢體紛飛,血水橫溢。飛機過後,民工們從一派狼藉的土地上站起來,拿起鐵鎬,扛著撮箕,更為執著地修築著自己的飛機場,盼望有一天,中國軍隊的飛機能馳騁長空,盡早投入戰場,打敗日本侵略者。還聽說在此後不久的一次,數十架日機對這古城輪番轟炸,小城的大部分傾刻間夷為平地,當躲避日機空襲的居民黑壓壓地擠上潕水上浮橋奔逃時,淩空飛落的炸彈在人群中開花,河中流淌著浸染的血水。芷江人從一片廢墟一片火海中站起來,走在陰風怒號的曠野,充血的眼睛潛伏著殺機,高昂的呐喊蘊含著仇恨。
第二年,芷江機場竣工,蘇聯航空誌願部隊進入芷江空軍基地。9月下旬的一天,秋高氣爽,城北的風景名勝明山上空倏地出現十八架日機,結成品字隊形,以稠密的機槍火網作掩護,氣勢洶洶地向機場撲來。早已在空中布陣的蘇“正義之劍”機群,結成人字隊形,從高空俯衝下來,從不同的方向對日機展開猛烈的近距離攻擊,銀彈紛飛,機槍的咆哮如訇然中開的巨雷,翻江倒海般地在碧空炸響。刹地,隻見一架日機騰起衝天大火,搖搖晃晃地拖起一條火舌一抹青煙,最後墜落在城北的一座山坳裏。再向天空看時,隻見敵我雙方交叉衝擊,蘇機犬牙交錯般咬住日機,將其逼在機場外圍的田野上空,七裏橋外的潕水上,傾落的炸彈在河麵騰起水柱,待收的莊稼炸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日機敗陣返航時,其中兩架尾拖青煙,倉惶逃過山嶺。後來,蘇德戰爭爆發了,駐芷江空軍基地的蘇聯誌願軍為保衛自己的家園,全部奉調回國,在歐洲戰場與德國法西斯進行另一場殊死的戰鬥。但中蘇兩國人民在反法西斯鬥爭中所結成的深情厚意,是多麼令人難忘啊。
稀稀落落的幾架破敗不堪的飛機停靠在寬闊的機坪,隆隆的轟鳴聲消失了,龐大的機群消失了。山中的老鷹開始出沒其間,碩大無朋的巨翅仿佛使人想到這兒曾有過無數隻戰鷹。河中的白鷺也不時棲息在機場附近稀疏的小灌木上,哀婉的鳴叫,似乎是在懷念芷江機場曾有過的繁榮,日機進犯的時候,田園、村莊、城池以及各種軍事設施,被破壞殆盡。縣城及附近村鎮如竹坪鋪、螞蝗塘、桃花溪、七裏橋、大龍坪等遍是逃難的人們……中國人嗬,你固有的驍勇、驃悍哪兒去了?光彩奪目的秦漢,絢麗輝煌的隋唐。僅僅是留給後人的傳說?炎黃子孫,你怎能讓猩紅的太陽旗插在你故鄉的城頭?
直到1944年春天,中美空軍混合大隊的一部和美國第十四航空隊陸續進駐芷江空軍基地,沉寂了四年多的機場又沸騰起來,數百架各種型號的飛機擠滿了機場,馬達聲轟鳴不息,沿七裏橋、大龍坪、竹坪鋪、五裏牌等山坳裏築滿了美國式營房,連綿成十多裏的小鎮。當日本人探知破壞他們前沿陣地和後方交通線的飛機是從芷江機場起飛時,他們誰也不敢相信這塊滿目瘡痍的土地竟奇跡般活躍著這樣一支強大的空軍隊伍。於是,一場旨在消滅這個空軍基地和保衛這個空軍基地的戰役打響了。中日雙方分別投入三十萬人和二十萬人(包括特種部隊),在廣袤的雪峰山腹地進行著鹿死誰手的大決戰。史家稱為“湘西會戰”,或“湘西中日最後一戰”。時間是1945年初夏。
在這次戰役中,中國軍隊裏有一位芷江籍師長叫楊柏濤,他所率領的部隊奉命救援芷江空軍基地。當一些官兵知道這位平易近人、休閑時腰上常挎著一個籃球的師長是芷江人時,群情激動,士氣高昂,紛紛表示要為保衛師長的家鄉出血效力。5月上旬,中日雙方在雪峰山主陣地前沿展開激戰。在爭奪交通要道山門鎮的戰鬥中,日軍將要衝上隘口,楊師長橫刀躍馬,壯實的身軀挺立在陣地上,大呼:“敵人衝上來了,勇士們衝啊!殺啊!”對戰士來說,這聲音是多麼地熟悉,而此時又是多麼地富有鼓動性和誘惑力。他們揮舞戰刀跳出戰壕,如猛虎下山一般殺進敵陣。山野間,雖倒下了一批批抗日的英雄好漢,可抗日的旗幟卻高高飄揚在硝煙滾滾的陣地上。也就在這麵旗幟下,彙聚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莢雄人物嗬!佟麟閣、張自忠、楊靖宇們的故事,八女投江和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那豈止是一個人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的情感宣泄,它不正是炎黃子孫不屈不撓、頂天立地的民族精神的張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