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年聚散總關情,銷盡離魂是此行。去日苦多來日少,春風淒絕子規聲,客囊猶似去年貧,湖海浮沉剩一身。東閣何時重話舊?可憐腸斷再來人!那王家管事家人劉福,為著癡珠是漱玉極愛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來請安,送過酒菜,再三挽留。癡珠姑且答應,其實天一亮,便裝車上路去了。
癡珠自幼本係嬌養,弱冠登第,文章豐采,傾動一時。兼之內顧無憂,鏡來常有,以此輕裘肥馬,暮楚朝秦,名宿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後,目擊時艱,腸回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此番經年跋涉,內窘於贍家之無術,外窮於售世之不宜。南望倉皇,連天烽火西行躑躅,匝地荊棒。披月趲程,業馳驅之已瘁望雲陟屺,方啟處之不遑。憂能傷人,勞以致疾。
二十一夜趕到潼關,便神思懶怠,不思飲食。次日五更起來,覺得頭暈眼花,口中幹燥,好不難受。勉強掙紮,出關渡河。曉風撲麵,陡然四肢發抖,牙關戰得磕磕的響,叫禿頭將兩床棉被壓在身上,全然沒用。直到韓陽鎮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藥,略覺安靜。是晚,到了蒲關。想欲求醫,因憶起一個故舊來,此人姓錢名同秀,字子守,本南邊人,善醫,隨宦此地,辦起鹽務,字號“裕豐”。癡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癡珠隻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頭目比日間清爽,而兩腳酸痛,不可屈伸。此本癡珠舊疾,近來好了,此時重又大發。一路倒難為禿頭扶上扶下,又要收拾鋪蓋,又要料理飲食,又要管理銀錢,日夜辛勤,極其勞瘁。癡珠委實過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鄉左藕航孝廉,掌教此地,代覓一仆,名喚穆升,稍分禿頭辛苦。孝廉因力勸癡珠就醫太原,且將他的家信取出給癡珠瞧,說是二月後賊勢漸平,故鄉時事,可以無憂。癡珠覺得略略放心,數日之間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雜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廟西院一所客房養病。當下收拾收李,坐車到了寓所,倒也幹幹淨淨一所房屋。上房四間屋子,中間是客廳,東屋兩間是臥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麵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東邊是朝西小樓一座,樓下左勸屋放口棺木,卻是空的,癡珠也不理論。右邊是廚房。西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著秋華堂廊廡。
禿頭、穆升趕著將鋪蓋取出,正在打展,隻見一個和尚歡天喜地遠遠的叫將過來道:“我道是那一位韋老爺,卻原來就是癡珠老爺!”癡珠拐著腳向前一看,也歡喜道:“心印,你如何在這裏?”
看官,這心印和尚汝道是誰?原來就是汾神廟住持。他本係西湖淨慈寺知客,工詩書,向年癡珠就聘臨安,與心印為方外交,往來親密。後來癡珠解館,心印以心疾發願朝山,航南海,陟峨眉,前年頂禮五台後,將便道入都,官紳延主汾神祠。癡珠此來,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當天彼此施禮,略敘別後蹤跡。心印見癡珠初搬進來,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極蕭條,便向穆升道:“這邊缺什麼家夥,即管向當家取去”一麵說,一麵起來攜癡珠的手道:“老僧攙你到方丈躺躺罷,讓他們收拾妥貼,你再過來”癡珠也自情願。心印和禿頭一路照應,癡珠蹣跚的來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與心印暢談十餘年分手的事。因說道“自恨華盛時,不早自定,至於中年,家貧身賤,養癰畏疽,精神不齒,那能不病入膏育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樹仲瑟,一斛舊水藏蛟龍。人生際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麼哩”癡珠道“功名富貴,命也!隻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際此時艱,治生計拙,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這也隻得隨緣。”遂勸癡珠吃了兩碗稀飯。飯後睡了一覺,兩腳疼痛已略鬆動。到了二更,大家攙扶過來,晚夕無話。
次日五月初一,癡珠換過衣帽,穆升扶著,想到觀音閣燒香。剛轉過雨道,隻見一陣仆婦丫鬟捧著一青年少婦進來,癡珠隻得站住。那少婦卻也停步,將癡珠打掠一回,向一仆婦說了幾句話,徑自上閣去了。這仆婦便走到癡珠跟前,問道:“老爺可姓韋,官章可是玉字旁麼?”
癡珠沉吟未答,穆升說道:“姓名卻是,你怎的問哩?”仆婦道“是我們太太叫問呢”便如飛的上閣回話。癡珠想道:“這少婦麵熟得很,一時記不真了。他來問我,自然是認得我呢。”
看官,汝道這少婦又是誰呢?原來就是蒲關遊總兵長齡字鶴仙之妹、大營李副將喬鬆字謖如的夫人。十五年前,遊鶴仙之爺官名炳勳,提督東越水師,癡珠彼時就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兩個,一才十六歲,一才十三歲,師弟之間,極其相得。未及一年,遊提督調任廣東。癡珠中後,又南北奔馳,也曉得鶴仙中了武進士,卻不知道就在江南隨標,數年之間,以江南軍功擢至總兵,且不曉得即在蒲關。如今認起來,卻得兩位弟子。癡珠在並州養病,有這多舊人,也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