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六月以後,天氣漸涼,癡珠的病也漸漸大好了。雨檻弄花,風窗展卷,遵養時晦,與古為徒,這也省卻多少事。無奈謖如多情,卻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邊這時候重碧買春,輕紅肇荔,招些詞人墨客,湖上納涼,何等清爽!太原城裏一片炎塵,有什麼消遣的去處?”謖如也笑道:“我們這武官衙門,那裏有詞人墨客呢。”癡珠笑道:“此間名士,第一總臬是經略幕裏韓荷生了”謖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過了幾十回,起先見經略那樣信服,我還不以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東那一仗,與我一個柬貼,算定回子五更時分敗到黃河岸上,教我埋伏,後麵注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軍法不貸。’不想果然都應了他的話,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麼認得他?”癡珠就將都中相遇,及長安見了紅卿,敘將出來。謖如道:“他如今這裏又有個得意的人了。”說將荷生近事講了一回。又喚跟班將荷生重訂的《芳譜》檢給癡珠看。
癡珠瞧了一遍,說道:“怎的這杜采秋卻不入選呢?”謖如又將采秋來曆講給癡珠聽。癡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這人,得荷生一番賞鑒,自是不錯。”因將《芳譜》的詩朗吟一遍。謖如因說道:“秋痕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卻事事甘居人後。其實他的色藝,比采秋也差不多”癡珠道:“那譜卜就說得他的身份好。”謖如道:“譜上不過說個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談。他會畫菊,便愛藝菊,憑你杜莖殘蕊,他一插就活。隻是有點傻氣,一語不合,便哭起來。”癡珠歎口氣道:“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便將《芳譜》撂開,抵頭不語。謖如忽向夫人道:“我這回卻想出一個替先生消遣的法兒。”癡珠和夫人再三話問,謖如總不肯說。
初七日一早,癡珠剛起來,穆升跑進來回道“李大人便衣來了”癡珠急忙迎出。謖如早笑嬉嬉的進來,說道:“才起來麼?”癡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這般早就來了?”謖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華堂,熱鬧一熱鬧。”癡珠正要致問,謖如卻已掀著簾子走了。癡珠跟著出來,謖如回頭笑道:“先生,停一會過秋華堂來吧。”說首,便彎向樓邊小徑而去。
癡珠退回外間更衣,然後出來,到了月亮門,隻見一群人挑著十幾對紗燈及桌圍鋪墊,在甬道上站著。轉過西廓,聽得謖如和多人講話。走進垂花門,見堂中正亂騰騰的擺設,謖如卻坐在炕上調度。見癡珠進來,站起身道:“客早來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呢。”癡珠道:“你今天到底請什麼客?”謖如道:“沒有別人,就是先生和韓荷生”癡珠道“他準來麼?”謖如道“他昨天還叫跟班探聽請有幾個客,我說道:‘隻有你們老爺和我們這裏韋師爺。’他跟班很喜歡,說是‘韋師爺在坐,我們老爺是必來的’這樣看來,他也很愛見先生。”癡珠遲疑道:“他怎的認得我呢?”
正坐下說著,驀見屏門外轉出一個麗人,就如出峽的雲,被風冉冉吹將上來。後麵一人抱著衣包跟著。癡珠笑向謖如道:“你今天鬧起這個把戲來了。”謖如微笑。此時堂中都已鋪設停當,那正麵及兩廓的燈也都掛得整整齊齊。簾波一漾,花氣微聞,早是那麗人低著粉頸,款步進來,向癡珠請了安,卻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謖如也請一安,就站在謖如身邊。謖如便攜麗人的手,說道:“來得很早,我有幾個月沒見你了。”麗人答應,把眼波隻管向癡珠這邊溜來。癡珠細細打量一番,好像見過的人,遂向謖如道:“這姑娘就是《並門花譜》第一人麼?”謖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見過?”癡珠道:“我到這裏,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裏見過他們。”謖如便向秋痕道:“你認得這位老爺麼?”秋痕答道:“這位老爺姓韋”謖如笑道:“先生方才說‘哪裏見過他們’,他們怎麼又認識得先生呢?”癡珠真不明白,卻難分辯,倒是麗人道“見是沒有見過,我卻曉得韋老爺的官名有個玉字,號叫癡珠。”癡珠大笑道‘這怪不怪!”謖如便問秋痕道:“你怎的曉得韋老爺名姓?”秋痕便將五月初五跟著梅小岑來到四院,見了聯句、小照,敘述一遍。癡珠道:“不錯,不錯!那一天回來,禿頭原告訴過我,為著梅小岑素沒見麵,就也撂開”謖如笑道:“這也罷了”
先是,癡珠起來,徑來秋華堂,卻不曾用過早點。禿頭也不敢徑端上來。此時約有巳正,便上來回道:“老爺用些點罷。”謖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這個時候,還沒用點,快端上來。我是家裏用過的,秋痕陪著罷。”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謖如道:“坐吧,這又何妨。”便轉向門外更衣,叫人催請荷生。於是兩人對坐用點。癡珠見秋痕上穿一件蓮花色紗衫,下係一條百折湖色羅裙,淡掃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便想道:“似此豐韻,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頭,見癡珠身穿一件茶色夾紗長襖,隻管偷眼看他,不覺一笑,便有一種脈脈幽情,蕩漾出來。癡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聲問道:“韋老爺,你怎的比那小照清減許多?”癡珠此時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罷。”
猛聽得外麵傳報:“韓師爺來了!”癡珠就也更衣出來。幾人扶著荷生轎子,已入屏門。瞧見謖如站在台階,便急忙打著護板。秋痕就在轎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轎,謖如搶上數步見了。癡珠也到簷下。荷生早躬身向前,執著癡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麵移步,一麵說道:“咱們都中兩次見麵,都未寒暄一語,抱歉至今!”彼時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見禮,兩邊分坐。癡珠向荷生道:“我們宰交已久,見麵不作套語罷。”荷生笑道:“說套語便不是我們麵目”接著秋痕上前請安,荷生就接著說道:“你們所有客套,我也一起減免罷。以後見麵,倘再迎至轎邊一千,接到廳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爺’二字也不準叫,你隻喚我荷生。你字秋痕,便叫你秋痕。”就向癡珠、謖如道“我們也通行稱字,某翁、某某先生,濫俗可奈,兩位以為何如?”癡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謖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後大家犯令,我要罰以金穀酒數。”秋痕坐在西邊,瞥見丹翠、曼雲從東廓款款而來,笑道:“犯令的人來了。”謖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麼?”正說著,丹翠、曼雲到簾邊,秋痕忍笑,大聲說道:“站著!聽我宣諭奉大營軍令,不準你們請安,不準你們叫老爺。你們懂得麼?”說得荷生、癡珠、謖如三人大笑起來,連那前後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視。那丹翠、曼雲隻見過秋痕痛哭,沒有見過秋痕的癡笑,也沒有見過他會大聲說話,今日見他如此得意,轉停住腳步,隻是發征。大家看見,更是好笑。後來秋痕的笑歇了,將以前的話告訴,兩人倒靦腆腆上來,好像沒得開口一般。還是癡珠初見,和兩個應酬,兩個才說得幾句話。秋痕曉得他們為難,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會這般調侃人”癡珠笑道:“這是老師化導之力”又說得大家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