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頭上那片搖曳著枯葉的叢林被炮火摧毀了,一派蕭瑟的暗黃伴著枯葉的灰燼,伴著絲絲縷縷青煙,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戰後的寧靜和安謐。殘存的樹幹、樹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亂倒著。叢林中的暗堡、工事變成了一片片淒然的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鋪滿了陣亡者的屍體。太陽旗在山頭上飄,占領了山頭的日本兵像螞蟻一樣四處蠕動著。深秋的夕陽在遙遠的天邊懸著,小山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金黃。
楊夢征軍長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裏,手持望遠鏡,對著小山看。從瞭望孔射進的陽光,撲灑在他肩頭和脊背上,粲然一片。他沒注意,背負著陽光換了個角度,把望遠鏡的焦距調了調,目光轉向了正對著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暗堡挺大,像個寬敞的客廳,原是古炮台改造的。堡頂,一根挨一根橫著許多粗大的圓木,圓木和圓木之間,扒著大扒釘。這是新22軍312師的前沿指揮所。眼下,聚在這個指揮所裏,除了軍長楊夢征,還有312師師長白雲森和東線戰鬥部隊的幾個旅、團軍官。軍長巡視時帶來的軍部參謀處、副官處的七八個校級隨從軍官身邊,暗堡變得擁擠不堪。
白雲森師長和312師的幾個旅團長在默默抽煙,參謀處的軍官們有的用望遠鏡觀察對麵失守的山頭,有的在攤開的作戰地圖上作記號,畫圈圈。
外麵響著冷槍,鬧不清是什麼人打的。槍聲離暗堡不遠,大概是從這邊陣地上發出的。零星的槍聲,加劇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鬱。
過了好長時間,楊夢征把穿著黑布鞋的腳抬離了彈藥箱放到地上,轉過了身子。軍長的臉色很難看,像剛剛挨了一槍,兩隻臥在長眉毛下的渾眼珠陰沉沉的,發黑的牙齒咬著嘴唇。鋪在軍長肩一頭和脊背上的陽光移到了胸前,陽光中,許多塵埃無聲地亂飛亂撞。
楊夢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身邊的一位高個子參謀:“怎麼啦?像他娘做了俘虜似的!我們腳下的城防工事還沒丟嘛!都哭喪著臉幹啥!”
488旅旅長郭士文大膽地向楊夢征麵前邁了一步,聲音沙啞地道:“軍長,兄弟該死!兄弟丟了饅頭丘!”
楊夢征幾乎是很和藹地看了郭士文旅長一眼,手插到了腰間的皮帶上:“唔,是你把這個焦饅頭給我捧丟了?”
“隻怕這個焦饅頭要噎死我們了!”
軍長身邊的那位高個子參謀接了句。
郭士文聽出了那參謀的話外之音,布滿煙塵汙垢的狹長臉孔變了些顏色,怯怯地看了楊夢征一眼,慌忙垂下腦袋。郭士文扣在腦袋上的軍帽揭開了一個口子,不知是被彈片劃開的,還是被什麼東西刮破的,一縷短而硬的黑發露了出來。
“軍長,兄弟的488旅沒孬種!守饅頭丘的1097團全打光了,接防饅頭丘時,1097團隻有四百多人,並……並沒有……”
站在瞭望孔前抽煙的白雲森師長掐滅了煙頭,迎著陽光和塵埃走到郭士文麵前:“少說廢話!各團還不都一樣?487旅1095團連三百人都不到,也沒丟掉陣地!”
楊夢征揮了揮手,示意白雲森不要再說了。
白雲森沒理會,聲調反而提高了:“郭士文,你丟了饅頭丘,這裏就要正麵受敵,如此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嗎?你怎麼敢擅自下令讓1097團撤下來?你不知道咱們軍長的脾氣嗎?”
軍長的脾氣,暗堡中的這些下屬軍官們都知道,軍長為了保存實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軍長屬下的官們,是絕對不能違抗軍長的命令的。在新22軍,楊夢征軍長的命令高於一切。從軍長一走進這個暗堡,東線的旅、團長們,都認定488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軍長還是旅長時,和張大帥的人爭一個小火車站,守車站的營長擅自撤退,被楊夢征當著全旅官兵的麵斃了。民國十九年,軍長當了師長,跟馮煥章打蔣委員長,一個旅長小腿肚子鑽了個窟窿,就借口撒丫子,也被楊夢征處決了。
郭士文這一回怕也難逃厄運。
軍長盯著郭士文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幾步,擺脫了貼在胸前的陽光和塵埃,抑著濃重的鼻音問:“白師長講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想……想過。”
“那為啥還下這種命令?你是準備提著腦袋來見我嘍?”
“是……是的!”
楊夢征一怔,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
“卑職有罪,任軍長處裁。”
暗堡裏的空氣怪緊張的。
楊夢征舉起手,猛劈下去:“押起來。”
兩個軍部手槍營的衛兵上來,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臉對著軍長,想說什麼,又沒說。
白雲森師長卻說話了:“軍長,郭旅長擅自下令棄守饅頭丘,罪不容赦。不過,據我所知,郭旅長的1097團的確是打光了,撤下來的隻是個空番號。軍長,看在1097團四百多號殉國弟兄的分上,就饒了郭旅長這一回,讓他戴罪立功吧!”
楊夢征捏著寬下巴,默不做聲,好像根本沒聽到白雲森的懇求。
白雲森看了郭士文一眼:“咋還不向軍長報告清楚!”
郭士文挾在兩個衛兵當中,脖子一扭:“我……我都說清了!”
“說清個屁!明知饅頭丘要失守了,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裏滾出了淚,掩在蓬亂胡須下的麵部肌肉顫動著:“師長,你不知道我手頭有多少兵麼?1097團打光了,我再把1098團填進去,這九丈崖誰守?再說,1098團填進去,饅頭丘還是要丟!為了給488旅留個種我郭士文準備好了挨槍斃!要死。死我一個人好了。”
白雲森別過臉去,不說話了。
楊夢征被震動了,愣愣地盯著郭士文看了半天,來回踱了幾步,揮揮手,示意手槍營的衛兵把郭士文放開。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郭士文麵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頭上:“饅頭丘棄守時,傷員撤下來了嗎?”
“全……全撤下來了!兄弟親自帶人上去搶下來的。連重傷員也……沒落下,共計四十八個,眼……眼下都轉進城……城了。”
軍長點點頭:“好!咱們新22軍沒有不顧傷兵自己逃命的孬種。這麼艱難,你還把四十多個傷兵搶下來了,我這個做軍長的謝你了!”
楊夢征後退兩步,脫下帽子,舉著花白的腦袋,向郭士文鞠了個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繼而,“撲通”跪下了:“軍長,楊大哥,你斃了我吧!”
軍長戴上帽子,伸手將郭士文拉了起來:
“先記在賬上吧!若是這九丈崖還打不好,我再和你一總算賬!就依著你們師長的話,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軍長!”
楊夢征苦苦一笑:“好了,別說廢話了,那隻焦饅頭讓他媽的日本人摟著吧,咱們現在要按老實腳下的九丈崖。甭讓它再滑跑了!”
暗堡裏的人們這才鬆了口氣。
軍長看著鋪在大桌上的軍用地圖:“白師長,談談你們東線的情況。”
白雲森走到軍長身邊。身子探到了地圖上,手在地圖上指點著:“軍長,以九丈崖為中心,我東線陣地連綿十七裏,石角頭、小季山幾個製高點還在我們手裏,喏,這裏!我312師現有作戰兵員一千八百餘,實則不到一個整編旅。而東線攻城之敵三倍於我。他們炮火猛烈,且有飛機助戰。如東線之敵全麵進攻,除石角頭、小季山可據險扼守外,防線可能出現缺口。石角頭左翼是488旅,喏,就是咱們腳下的九丈崖,這裏兵力薄弱,極有可能被日軍突破。而日軍隻要突破此地,即可長驅直人,拿下我們身後的陵城。”
楊夢征用鉛筆敲打著地圖:“能不能從別的地方抽點兵力加強九丈崖的防禦?”
白雲森搖搖頭:“抽不出來!小季山右翼也危險,1094團隻有五百多人。”
楊夢征默然了,眉頭皺成了結,半晌,才咬著青紫的嘴唇,離開了地圖。“郭旅長!”
“到!”
楊夢征用穿著布鞋的腳板頓了頓地:“這裏能守五天麼?”
郭士文咽了口唾沫。喉結動了一下,沒言語。
“問你話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我……我不敢保證。”
“四天呢?”
郭士文還是搖頭。
“我……我隻有三百多號人。”
“三天呢?”
郭士文幾乎要哭了:“軍……軍長,楊……楊大哥,您我兄弟一場,我……我又違抗了軍令,你……你還是斃了我吧!”
楊夢征火了,抬手對著郭士文就是一記耳光,“啪啪”顫響灌滿了暗堡,幾乎壓住了外麵零零星星的槍聲。
眾人又一次被軍長的狂怒驚住了。
軍長今天顯然是急眼了,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中,他大抵從未像此時此刻在這個暗堡裏這麼焦慮,這麼絕望,從徐州、武漢到豫南,幾場會戰打下來,一萬五千多人的一個軍,隻剩下不到六千人,剛奉命開到這裏,又被兩萬三千多日偽軍包圍了。情況是十分嚴重的。新22軍危在旦夕,隻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裏的軍官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然而,他們卻也同情郭士文旅長,禦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們也同樣擔不了,誰不清楚?九丈崖和饅頭丘一樣,勢在必失。
楊夢征不管這些,手指戳著郭士文的額頭罵:“混蛋!孬種!白跟老子十幾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22軍榮辱存亡,係此一戰!你他媽的不明白麼?”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頭:“是!軍長!我明白!488旅誓與九丈崖共存亡!”
楊夢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郭士文的肩頭:“好!這才像我六兄弟說的話!”
郭士文卻哭了:“楊大哥,為了你,為了咱新22軍,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證守三天!我隻保證488旅三百多號弟兄打光算數。”
楊夢征搖搖頭,淒然一笑:“不行啊,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個隨從參謀拿起電話,問了句什麼,馬上向楊夢征軍長報告:“軍長,你的電話!”
“哪來的?”
“軍部,是畢副軍長。”
楊夢征軍長來到桌前,接過話筒。
“對!是我……”軍長對著話筒講了半天。
誰也不知道電話裏講的是什麼。不過,軍長放下電話時,臉色更難看了,想來那電話不是報喜報捷。大家都想知道電話內容,可又都不敢問,都呆呆地盯著軍長看。
楊夢征正了正軍帽,整了整衣襟,望著眾人平靜地說:“弟兄們,眼下的情勢,大家都清楚,你們說咋辦?”
眾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說話,最後,把眼光集中到了白雲森臉上。
白雲森道:“沒有軍長,哪有新22軍?我們聽軍長的!”
楊夢征對著眾軍官點了點頭:“好!聽我的就好!你們聽我的,現在,我可要聽中央的,聽戰區長官部的。我再次請諸位記住,我們新22軍今個兒不是和張大帥、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國同胞們在看著我們,咱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們在看著我們,咱們不能充孬種!”“是!”軍官們紛紛立正。楊夢征想了想,又說:“我和諸位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了,我不瞞諸位,剛才畢副軍長在電話裏講:趕來救援我們的新81軍在醉河口被日軍攔住了,眼下正在激戰。暫79軍聯係不上,重慶和戰區長官部電令我軍固守待援,或伺機突破西線,向暫79軍靠攏。情況就是這樣,隻要我們能拚出吃奶的勁,守上三天,情勢也許會出現轉機,即便新81軍過不來,暫79軍是必能趕到的!我懇請諸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東線!凡未經軍部許可,擅自棄守防線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又是紛紛的立正。
楊夢征揮揮手,在一群隨從和衛兵的簇擁下,向暗堡麻包掩體外麵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郭旅長!”
“有!”
“軍部手槍營撥兩個連給你,還是那句話,守三天!”
“軍長……”
“別說了,我不聽!”
楊夢征手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識地追著軍長背影跑了幾步,又站下了。他看著軍長和隨從們上了馬,看著軍長一行的馬隊衝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藍的空中已現出一輪滿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張失血的臉。西方天際燒著一片昏黃發紅的火,那片火把遙遠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銜接在一起了。
他悵然若失地轉身往暗堡中的指揮所走,剛走進指揮所,對麵饅頭丘山腰上的日軍炮兵開火了,九丈崖彌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二
從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東門不過五六裏,全是寬闊的大道,道路兩旁立著挺拔高聳的鑽天楊。夏日裏,整個人行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綠蔭裏。現在卻不是夏日,蕭瑟的秋風吹落了滿樹青綠,稀疏枝頭上殘留的片片黃葉也飄飄欲飛,鋪滿了枯葉的路麵上,也聽不到令人心醉的“得得”脆響了。
楊夢征軍長心頭一陣陣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22軍要完。
這是他的軍隊嗬!這新22軍是他一手締造的龐大家族,是他用槍炮和手腕炮製出的奇跡。就像新22軍不能沒有他一樣,他也不能沒有新22軍。現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慘烈的戰爭,把他和他的新22軍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隻能是和屬下的殘兵部屬,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後人能在茶餘飯後記起:曆史上曾有過一個顯赫一時的新22軍,曾有過一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
那個叫楊夢征的軍長二十九年前就是從陵城,從腳下這塊黃土地上起家的。
從宣統年間拉民團起家。到民國十九年參加蔣、馮、閻大戰。十六年間,槍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亂仗,信奉過多少主張和主義,耍過多少次滑頭。為了保存實力,為了不讓自己的袍澤兄弟送死,在漫長喧鬧的十六年中,他幾乎沒正正經經打過一次硬仗、惡仗。他不斷地倒戈、抗命,成了軍界人所共知的常敗將軍、倒戈將軍、滑頭將軍。可奇怪的是,那麼多血氣方剛的常勝將軍都倒下了,這個叫楊夢征的將軍卻永遠不倒。而且,誰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們驚訝的是:他的隊伍像塊無縫的鐵板,永遠散不了。有時候被打亂了,他的部下和士兵們臨時進了別人的部隊,可隻要一知道楊夢征在哪裏,馬上又投奔過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僅此一點,那些同樣耍槍杆子的將軍們就不能不佩服。湯恩伯司令曾私下說過:楊夢征帶的是一支家族軍。李宗仁司令長官也說:新22軍是支扛著槍吃遍中國的武裝部落。
李長官的話帶著輕蔑的意思。這話傳到他耳朵裏後,他心裏挺不是滋味。那時,他還沒見過這位桂係的首腦人物。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台兒莊戰役眼看著要打響了,最高統帥部調新22軍開赴徐州,參加會戰。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給家鄉的父老兄弟臉麵上爭點光。不成想,整個5戰區的集團軍司令們卻都不願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樣,槍一響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積蓄了十六年的得意,在四月八號的那個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樹林裏,驟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長官召見他,把新22軍直接劃歸戰區長官部指揮,讓他對那事不要計較。李長官懇切地告訴他:過去,咱們打的是內戰,你打過,我也打過,打輸了,打贏了,都沒意思。你耍滑頭,也能理解。舊事,咱們都別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為中國軍人,如果再怯亂避戰,那就無顏以對四億五千萬國人了!他知道,他頻頻點頭。最後,拍著胸脯向李長官表示:新22軍絕對服從李長官調遣,一定打好。
民國二十六年四五月間的徐州,像個被炮火驅動的大碾盤。在短短四十天中,日軍先後投進了十幾個師團,總兵力達四十萬之巨;而中國軍隊也相繼調集了六十萬人參戰,分屬兩個東方民族的龐大武裝集團,瘋狂地推動著戰爭的碾滾,轟隆隆碾滅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軍在台兒莊一線慘敗,兩萬餘人化作灰燼,繼爾是國軍的大崩潰,幾十萬人被困在古城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