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日軍推過來的碾滾也壓到了他的新22軍身上,三千多兄弟因此喪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軀阻住了碾滾向運河一線的滾動,確保了孫連仲第2集團軍的台兒莊大捷。

他和他的新22軍第一次為國家、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後來,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到陵城,全城紳商廠學各界張燈結彩為之慶賀,還不遠千裏組團前往徐州慰勞……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後,他率部隨魯南兵團退過了淮河,繼而又奉命開赴武漢,參加了武漢保衛戰。武漢失守,他輾轉北撤,到了豫南,在極艱難、極險惡的情況下,和日軍周旋了近十個月。民國三十年初,豫南、鄂北會戰開始,新22軍殲滅日軍一個聯隊,受到了最高統帥部通電嘉勉。楊夢征的名字,從此和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稱號脫鉤了。陵城的父老兄弟們因此而認定,從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楊夢征和新22軍天生就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軍隊,楊夢征軍長和新22軍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

豫鄂會戰結束後,戰區長官部順乎情理地把新22軍調防陵城了。其時,陵城周圍四個縣,已丟了三個,戰區長官部為了向最高統帥部交賬,以陵城地區為新22軍的故鄉,地理條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擁戴為由,令他率六千殘部就地休整,準備進行遊擊戰,不料,剛剛開進陵城不到一周,從淪陷區湧出的日軍便開始了鐵壁合圍,硬將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這座孤城裏了……

騎在馬上,望著不斷閃過的枯疏的樹幹,和鋪滿路麵的敗枝凋葉,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異族侵略者的戰爭中,他成名了——一萬多袍澤弟兄用性命鮮血,為他洗刷掉了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然而,事情卻並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時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時候,力量卻做為換取尊敬的代價,付給了無情的戰爭。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對腳下生他養他的土地,對倒臥在魯南山頭、徐州城下、武漢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們。他不知道現在幸存的這兒千忠誠無畏的部下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遠沉睡在這座家鄉的古城?還有二十二萬敬他、愛他的和平居民。

戰爭的碾滾又壓過來了,當他看到東城門高大城堡上“抗日必勝”四個赤紅耀眼的大字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心想:抗日會勝利的,隻是眼下這座孤城怕又要被戰爭的碾滾碾碎了。這裏將變為一片廢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22軍也將像流星一樣,以最後的亮光劃破長空,而後,永遠消失在漫長而黑暗的曆史夜空中,變為虛無飄渺的永恒。

他歎了口氣,在城門衛兵們向他敬禮的時候,翻身下了馬。在自己的士兵麵前,他是不能滿麵陰雲的。他一掃滿臉沮喪之色,重又把一個中將軍長兼家長的威嚴寫到了皮肉鬆垮的臉上。

軍部副官長許洪寶在城門裏攔住他,筆直地立在他麵前,向他報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學各界聯合組織的抗敵大會,要請他去講演,會場在光明大戲院,市長、商會會長已在軍部小白樓恭候。

這是三天前就答應了的,他要去的。日軍大兵壓境,陵城父老還如此擁戴他。就衝這一點,他也得去,他可以對不起任何上峰長官,卻不能對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點了點頭。對許副官長交待了一下:

“打個電話給軍部,就說我直接到會場去了。請市長和商會的人不要等了。自動告訴畢副軍長,如有緊急軍情,如新81軍、暫79軍有新消息,立即把電話打到會場來!噢,還有,令手槍營一、三連立即到九丈崖向488旅郭士文報到,二連和營長周浩留下!”

楊夢征在一片近乎瘋狂的掌聲中走下了戲台子。台下的人們紛紛立起。靠後的人幹脆離開座位,順著兩邊的走道向前擠,有的青年學生站到了椅子上,會場秩序大亂。隻能容納三百多人的戲院竟鬧哄哄像個大兵營。

副官長許洪寶害怕了,低聲對軍部手槍營營長周浩說了句什麼,周浩點點頭,拔出了駁殼槍,率領衛兵在軍長和與會者之間組成了一道人牆。

楊夢征見狀挺惱火,令周浩撤掉人牆,把槍收起來。他在尚未平息的掌聲中,指著樓上包廂上懸著的條幅,對周浩說:“這是陵城新22軍的槍口,咋能對著自己的父老鄉親呢?看看橫幅上寫的什麼嘛!”

橫幅上的兩行大字是:

“勝利屬於新22軍!光榮屬於新22軍!”

周浩訥訥道:“我……我是怕萬一……”

“陵城沒有這樣的萬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鄉親要我死,那必是我楊夢征該死!”

副官長許洪寶走了過來:“會已經散了,這裏亂哄哄的,隻怕……軍長還是從太平門出去回軍部吧!”

楊夢征沒理自己的副官長,抬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雙手舉起,向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下來。向眾人抱拳道:“本軍長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本軍長代表新22軍全體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

話音剛落,第四排座位上,一個剪著短發的姑娘站了起來,大聲問:“楊軍長,我是本城《新新日報》記者,我能向您提幾個問題麼?”

他不知道陵城何時有了一張《新新日報》,不過,看那年輕的女記者身邊站著自己的外甥女李蘭,他覺著得允許女記者問點什麼。

女記者細眉大眼,挺漂亮。

他點了點頭。

“市麵紛傳,說是本城已被日軍包圍,淪陷在即,還說,東郊饅頭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屬實否?”

楊夢征揮了揮手:“純係漢奸捏造!饅頭丘係我軍主動棄守,從總體戰略角度考慮,此丘無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台,有加固了的國防工事,有一個旅防守,固若金湯!”

女記者追問:“東郊炮聲震天,其戰鬥慘烈可想而知,九丈崖真像軍長講的‘固若金湯’麼?”

楊夢征有些火,臉麵上卻沒露出來:“你是相信本軍長,還是信那些漢奸的謠言?”停頓了一下,又說,“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軍長還能在這裏和父老鄉親們談天說地麼?”

會場上響起一片咂咂讚歎聲,繼而,不知誰先鼓起掌來,掌聲瞬時間又響成了一片。

掌聲平息下來之後,女記者頭發一甩,又問:“我新22軍還有多少守城抗敵的兵力?”

楊夢征微微一笑:“抱歉,這是軍事機密,陵城保衛戰結束之前,不能奉告。”

“請軍長談談本城保衛戰之前途?”

楊夢征指了指包廂上懸著的橫幅:

“勝利屬於新22軍!”

這時,過道上的人叢中,不知是誰說話了,音調尖而細:“軍長不會再棄城而逃,做常敗將軍吧?”

全場嘩然。

眾人都向發出那聲音的過道上看。

手槍營長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駁殼槍。

楊夢征一笑置之,侃侃談道:“民國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內戰,同室操戈。你打我,我打你,全無道理,正應了一句話:‘春秋無義戰’。本軍長知道它是不義之戰,為何非要打?為何非要勝?為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軍長認為,二十六年前之國內混戰,敗,不足恥;勝,不足武。二十六年七·七事變以後,本軍長和本軍長率屬的新22軍為民族、為國家拚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軍長不想在此誇耀!提這個問題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做動搖軍心的漢奸,可我說,至少你沒有良心!我壯烈殉國的新22軍弟兄的在天之靈鐃不了你!”

女記者被感動了:“軍長!陵城民眾都知道,咱新22軍抗日英勇,軍長是咱陵城光榮的旗幟!”

“謝謝小姐!”

“請軍長談談,陵城之圍,何時可解?聽說中央和長官部已指令友軍馳援,可有此事?”

楊夢征氣派非凡地把手一揮:“確有其事。我國軍三個軍已星夜兼程,趕來增援,援兵到,則城圍解。”

“如若這三個軍不能及時趕到呢?”

“我守衛官兵將堅決抵抗!有我楊夢征,就有陵城……”

剛說到這裏,副官長許洪寶跳上椅子,俯到楊夢征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夢征再次向眾人抱了抱拳:“對不起!本軍長今晚還要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楊夢征跳下了椅子,在眾多副官、衛兵的簇擁和市政各界要員的陪同下,通過南太平門向戲院外麵走。剛出太平門,女記者追了上來,不顧周浩的阻擋,攔住楊夢征問:“軍長,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陣地上采訪嗎?”

楊夢征麵孔上毫無表情:“不行,本城戰況,軍部副官處每日向各界通報!你要采訪,就找許副官長!”

外甥女李蘭衝過去,站到了女記者身邊:“舅舅,你就……”

楊夢征對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不要跟著起哄,快回去!”

楊夢征邁著軍人的步子,頭都不回向停在舉人街路邊的雪鐵龍汽車走去。走到離汽車還有幾步的時候,從戲院正門出來了幾個商人模樣的老人,衝破警戒線,要往他跟前撲。手槍營的衛兵們拚命阻攔,但怕軍長責怪,不敢過分粗暴。幾個老人氣喘籲籲,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說要向軍長進言。

楊夢征喝住衛兵們,讓幾個老人來到麵前:“諸位先生有何見教?”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說:“富貴!做了軍長就不認識我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統年鬧匪時被綁過,後來,咱楊家拉民團……”

楊夢征認出來了:“唔,是三哥。我正說著等軍務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楊家老少爺們兒,可你看,初來乍到,連營寨還沒紮牢實,就和日本人幹上了!”

“是嘍!是嘍!做中將了,忙哩!我到你們部去了三次都沒尋到你……”

“三哥,說吧,有啥事?還有你們諸位老先生。”

瓜皮帽本家道:“還不是為眼下打仗麼!老哥我求你了,你這仗能否搬到別處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們,可你們一來,鬼子就來了,老六,這是咋搞的?”

另一個掛滿銀須的老頭也道:“將軍,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裏開仗哇!這城裏可有二十幾萬生靈哇!我等幾個老朽行將就木,雖死亦不足惜,這城裏的青壯婦孺,走不脫,出不去,可咋辦呀?將軍,你積積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陵城變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楊夢征聽著,頻頻點頭:“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慮,我要考慮!本軍長不會讓鬼子進城的,也不會把陵城變成焦土的!放心!你們放心!實在抱歉,我還有要務,失陪!失陪!”

說著,他鑽進了雪鐵龍。未待剛鑽進來的許洪寶關閉車門,馬上命令司機開車。

車一離開歡送的人群,他便問許洪寶:“畢副軍長剛才在電話裏講的什麼?”

許洪寶歎了口氣,憂鬱地道:“孫真如的暫79軍昨日在距陵城八十二裏的章河鎮一帶附逆投敵了!姓孫的通電我軍,勸我們向圍城日軍投降,電文上講:隻要我軍投降,日本軍方將在點編之後,允許我軍繼續駐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兩夜零點至五點之間打三顆紅色信號彈。圍城日偽軍見到信號彈,即停止進攻。據畢副軍長講,電文挺長。機要譯電收譯了一個半小時,主要內容就是我報告的這些。”

“新81軍現在情況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線和日軍激戰,五時二十分電稱:將盡快突破重圍,向我靠攏!”

“孫真如的暫79軍投敵,新81軍知道麼?”

“知道。重慶也知道了。六時二十八分,重慶電告我軍,宣布暫79軍為叛軍,取消番號,令我繼續固守,在和新81軍會合之後,西渡黃河。開赴中原後方休整待命。長官部七時五分,也就是剛才,電令我軍伺機向黃泛區方向突圍,友軍將在黃泛區我軍指定地點予以接應。”

“混賬話!我們突得出去麼?”

“畢副軍長請您馬上回軍部!”

楊夢征仿佛沒聽見似的,呆呆望著窗外。

汽車駛到貝通路大東酒樓門前時,他突然命令司機停車。雪鐵龍停下,手槍營長周浩的兩輛摩托車和一部軍用卡車也停了下來。

周浩跳下車鬥,跑到雪鐵龍車門前:“軍長,不是回軍部麼,為什麼停車?”

楊夢征淡淡道:“請客!今天你做一次軍長,找一些弟兄把大東酒樓雅座全給我包下來,好好吃一頓,門口戒嚴,不準任何人出人。把牌子掛出來,扯上彩燈,寫上:中將軍長楊夢征大宴嘉賓!十一時前不準散夥。”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樣!”

“明白。這帶出的兩個排,我留一個排護衛軍長吧!”

“不必!再說一遍,這是陵城!”

楊夢征連雪鐵龍也甩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輛摩托車,許洪寶跳上了另一輛,一路呼嘯,向位於陵城風景區的軍部小白樓急馳……

情況越來越壞,一頓豐盛的晚餐都被糟蹋了。從在餐桌前坐下來,到晚餐結束,離開餐桌,楊夢征幾乎被電話和報告聲吵昏過去,一頓飯吃得極糊塗。東線九丈崖告急,西線在日軍強大炮火的攻擊下軍心浮動,311師副師長,楊夢征的侄子楊皖育,請求退守城垣。城中機動團(實際不到三百人)十三個士兵化裝潛逃,被執法處抓獲,請示處置。半個小時前,在光明大戲院還慷慨激昂的總商會會長,現在卻低三下四地打電話來,懇請新22軍以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重,以城池為重,設法和日偽軍講和。總商會答應為此支付八十萬元法幣的開拔費。城北礦業學院的大學生則要新22軍打下去,並宣稱要組織學生軍敢死隊前往東線協戰,懇請軍長應允。

他幾乎未經考慮,便接二連三發出了命令:從機動團抽調百餘人再次填人九丈崖。把侄子楊皖育臭罵了一通,令其311師固守西線。十三個逃兵由執法處押赴前沿戴罪立功。對商會會長則嚴詞訓斥雲:本軍軍務,本城防務,任何人不得幹預,蓄意擾亂軍心者,以通敵罪論處。對礦院大學生代表,他好言相勸,要他們協助軍政當局,維持市內秩序,救護傷員。為他們安全著想,他不允許他們組織敢死隊,擅自進入前沿陣地。晚飯吃完,命令發布完,已是九點多鍾了,畢元奇副軍長、許洪寶副官長才滿麵陰鬱在他麵前坐下。

畢元奇把暫79軍孫真如的勸降電報遞給了他,同時,似乎很隨便地問了句:“看軍長的意思,我們是準備與陵城共存亡嘍?”

他接過電報,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我?”畢元奇搖搖頭,苦苦一笑,什麼也沒說。

許洪寶也將幾張紅紅綠綠的紙片遞了上來:“軍長,這是剛才手槍營的弟兄在街上撿來的,不知是日軍飛機扔的,還是城內漢奸散發的,您看看,上麵的意思和孫真如的電報內容相同。鬼子說:如果我新22軍不走暫79軍孫真如的路,他們明日就要用飛機轟炸陵城市區了。”

“逼我們投降?”

“是的,您看看。”

楊夢征翻過來掉過去將電報和傳單看了幾遍,突然,從牛皮蒙麵的軟椅上站起來,將電報和傳單揉成一團,扔進了身邊的廢紙堆裏。

“孫真如真他媽的混蛋!”

“是嗬,早知如此,長官部不派他增援我們反好,眼下,他可要掉轉槍口打我們了!”

畢元奇的話中有話。

楊夢征似乎沒聽出來,站起來在紅漆地板上踱著步:“情況確實嚴重,可突圍的希望麼,我看還是有的!新81軍不就在醉河附近麼?若是他們突破日軍阻隔,兼程馳援,不用三天,定能趕到本城。新81軍的趙錫恒,我是知道的,這家夥是條惡狼,急起來又撕又咬,誰也阻不住的!還記得民國二十七年底在武漢麼?這家夥被日本人圍了大半個月,最後還不是率部突出來了麼?”

畢元奇搖了搖頭:“問題是,陵城是否還能守上三天以上?今日下午六時以後,日軍一反常態,在東、西兩線同時發動夜戰,八架飛機對東線進行了輪番轟炸,我懷疑這其中必有用意。”

“用意很明顯,就是迫降麼!他們想在我部投降之後,集中兵力回師醉河,吃掉新81軍!新81軍不像我們這樣七零八落的,趙錫恒有兩個整師,一個獨立旅,總計怕有一萬五六千狼羔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