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巷車場擠滿了人,無數盞躍動的燈火從各個煤窩彙攏來,沿著雙鐵道的寬闊巷子,組成了一條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興奮的叫囂,疑慮重重的詢問和毫不相幹的歇斯底裏的咒罵,嗡嗡吟吟混雜成一團。騷動的氣浪在燈光的河床上,在眾人頭頂上嘯旋著、滾動著,把一輪希望的太陽托浮在半空中。
地層下的整個暴動過程異乎尋常的順利,從一時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窩動手,到二時二分二三四八煤窩的弟兄們走出來,暴動隻用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鍾。在這一小時十五分鍾裏,四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擊斃,餘下的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動者的俘虜。四百七十餘名被迫從事奴隸勞動的戰俘們重新成為軍人,再度投入了戰爭!
行動中,礦警們還是開槍了,三個參加暴動的弟兄在礦警的槍口下斃命,另外還有幾個受傷。
然而,不管怎麼說,暴動是成功了,現在,那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來,他們手中的槍,已轉到了暴動者手中。
繳獲的槍共計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團炮營營長孟新澤抓了一杆,他背著那杆槍,擠在煤樓底下,和一些人商量著什麼。後來,他爬到一個被推翻在地的空車皮上,對著弟兄們講話。
這時,是二時三十五分。
“弟兄們,靜一下,靜一下!聽我說!都不要吵了……”
孟新澤喊了好一陣子,巷道裏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來,弟兄們盯著孟新澤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裏靜靜地聽。
“弟兄們,我們成功了!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是日本人的俘虜了,我們是軍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樣,是打日本的中國軍人!軍人要講點軍人的規矩!現在我宣布,我,孟新澤,一〇九三團炮營營長,對這次行動負責!我要求弟兄們聽我指揮,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許這話問得多少有點突然,聚在車場巷子裏的弟兄們沉寂了一下,沒有回答。
孟新澤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說:
“如果弟兄們信不過我,也可以另選一個弟兄負責,但是……”
孟新澤一句話沒說完,站在門樓前不遠處的田德勝先吼了起來:
“老孟,別囉嗦了,聽你的!都聽你的,誰狗日的不服,爺爺崩了他!”
“對,聽孟營長的!”
“孟營長,你發話吧!”
“聽孟營長的!”
“聽孟營長的!”
……
應和之聲驟然炸響了,巷道裏仿佛滾過一串轟隆隆的悶雷。
孟新澤感激地笑了笑,雙手張開,向下壓了壓,示意弟兄們靜下來。手勢發揮了作用,巷道裏再一次靜了下來。
孟新澤又說:
“弟兄們,馬上,我們就從風井口衝出去,大家不要亂,還是以原來的窩子為單位,一隊接一隊上!三十二杆槍二十杆由老項——項福廣帶著,在前麵帶路,十二杆我帶著,在末了斷後,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不要慌,不要亂!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又一片應和聲。
“好,下麵還要說清一點……”
這時,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媽少囉嗦兩句好嗎?”
孟新澤一怔,費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說:
“夥計,不要急,等我把話說完!”
不料,下麵叫得更凶:
“甭聽這小子扯淡!咱們走!”
“對!快走!”
……
巷道裏出現了騷動。
孟新澤火了,腳板在車皮上一跺,厲聲喝道:
“誰敢亂動,老子斃了他!我再說一遍,咱們是軍人!是他媽軍人!弟兄們,給我瞅一瞅,看看誰在那裏搗亂!”
那些急於逃命的家夥不敢亂動了,小小的騷動轉眼之間平息了下來。
“現在我還要說清一點,地麵的情況,咱們不知道,喬錦程和何化岩的遊擊隊來了沒有,來了多少人,都沒有把握!如果地麵情況有變,我們也得拚命衝出去!看守風井口的日本人不會多,充其量十幾個。出去以後,趁黑往西嚴鎮後撤,進了山,日本人就沒轍了。”
有人大聲問:
“不是講定地麵有人接應麼?”
孟新澤被迫解釋道:
“是的,是有人接應!我們是怕萬一!萬一他們不來,我們也得走!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我們沒有退路了!現在,突擊隊前麵開路,出發!”
孟新澤發布完命令,從煤車皮上跳下來時,已一頭一臉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亂在臉上抹著,眼見著一股股人流順著身邊的巷道向風井下口湧。他和他身邊的十餘個背槍的弟兄依著巷壁站著沒動,他們要在這支逃亡大軍的後麵打掩護,他們要用他們手中的槍,用他們的熱血和忠誠來對付可能從大井口撲過來的敵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澤麵前走了大約兩分鍾。
在隊伍之尾,孟新澤看見了步履踉蹌的耗子老祁。老祁傷還沒好,就被日本人逼著下井了。昨日夜裏上了第一個班。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日本人的殘酷給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機會。這或許就是命,老祁命不該絕。暴動之前,孟新澤怕老祁行動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讓六號裏的兩個弟兄逃亡途中照顧他。現在,那兩個弟兄卻不見了。
老祁走過孟新澤身邊時,孟新澤抓住老祁的手問:
“隻有你一人,他們兩個呢?”
老祁歎了口氣:
“到啥辰光了,誰還顧得了誰?”
孟新澤火了:
“混賬,抓住那兩個混賬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艱難地笑了笑:
“老孟,我還行!”
孟新澤沒去理老祁,兩眼隻瞅著從身邊湧過的人流。
突然,他從人流中拉出了兩個弟兄:
“你,還有你,你們別隻顧自己逃命!祁連長為弟兄們受了傷,你們一路上照應一下!”
那兩個弟兄連連答應著,扶著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兩個弟兄架著,向前走了好遠,還扭過頭對孟新澤喊:
“老孟,你們可要小心嗬!看著情況不對就趕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澤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聲: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澤這兩年的營長不是白當的!”
望著滾滾湧動的燈火,望著手中的槍,孟新澤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戰場,仿佛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剛剛從他身邊溜走。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又是軍人了!他手中又有槍了!他可以用戰鬥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了!他想:隻要這四百七十多名弟兄能成功地衝出地麵,隻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永遠、永遠做一名戰鬥的軍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槍,他一定要率著這幫死裏逃生的弟兄們,和日本人拚出個最後的輸贏來,那個壯烈殉國的連長說的對:“隻要我中華民族眾誌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個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端著三八大蓋在泥濘陡滑的回風道上爬的時候,項福廣還在回味著捅死東平巷的那個日本兵時的感覺。那個日本兵真他娘傻×,他走到麵前了,槍刺橫過來了,那王八還沒犯過想來。那時不知咋的,他竟一點兒也不害怕,腿沒軟,手沒抖,抓著槍的手向前一送,那個從東洋倭國來的日本皇軍便見閻王了。皇軍的身子骨也他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麼不經紮哩!他把刺刀捅進去的時候,覺著像紮了一個麥個子,軟軟的,綿綿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掙紮著用手抓住槍管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槍上。他拚命往下拔刺刀,還用腳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濺到了他臉上,熱乎乎的,挺瘮人的,他當時就用手揩去了,現刻兒想起來,還是覺得沒揩淨。
抬起手,又在汗津的臉上揩了一下,而後,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沒有血腥味,沒有。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殺人,而且,是殺一個日本人。殺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龐大勳部的一個排長,被俘時,他有些糊塗,他當時大腿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昏過去了,眼一睜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裏。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在戰俘營,被俘的李醫官給他胡亂換了幾次藥,傷口竟好了,而且,沒落下什麼殘疾。從此,他對屬於自己的生命就倍加愛護,倍加小心了,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對許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麼負責了。他向日本看守告過密,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沒命了。
三月裏,三排長李老二和機槍手張四喜夥他逃跑,他想來想去,沒敢。他瞅著空子,把信兒透給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報告了高橋,高橋這個陰險的壞蛋,有意不去製止這次可以製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給了一個空子讓李老二和張四喜逃。結果,李老二讓狼狗咬死,張四喜被電網電死。他好一陣子後悔,暗地裏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橋從此便瞄上了他,動不動提他去問話,要他把戰俘中的情況向他報告。他再也不幹了,隻說自己不知道。開初,高橋還信,後來,高橋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總要挨一頓打。
這就是告密的報償。
同屋的弟兄們見他挨打,對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們越是這樣,他的心越不踏實,越是覺著欠下了一筆沉重的良心債。
暴動前的這幾天,高橋又提了他兩次。他都沒說。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沒說。後一次有點玄,最後一瞬間,他幾乎垮了,高橋說道,給他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還不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體戰俘公開。
這比指揮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應考慮!
不料,偏偏在幾小時之後,暴動發生了,那令他膽戰心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猶豫地投身到暴動的行列,孟新澤一聲令下,他就和田德勝兩人按倒了監工劉八,一鎬刨死了那王八,緊接著又殺死了那個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隨著兩條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複了平衡,這才覺著不再欠弟兄們什麼東西了。端著死鬼孫四的三八大蓋在回風道爬著,他心裏充滿了一個軍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動證實了他的忠誠。
回風道裏的風溫吞吞濕漉漉的,卻又很大。風是從下麵往上麵吹的,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推著他的後背。他被風推著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離,就停下來四下看看,聽聽動靜,他不知這段通往地麵的回風道有多長,對地上的情況,他心中也沒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