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血戰爆發前的那個傍晚,方向公參謀和段仁義團長到下崗子村前沿陣地去巡視。那日,天很暖和,春色還沒被炮火轟碎,該綠的綠著,該青的青著,山坡地頭綴著野花,四月的陽光灑滿大地。地是麥地,麥子很好,從下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鋪到塝下的洗馬河邊。洗馬河悄無聲息地流,河麵上漂浮著夕陽醉人的光暈。

誰也不相信馬上要打仗,莫說新三團的弟兄們,就是身為團長的段仁義也不相信。從上崗子村團部往下崗子村前沿走時,段仁義團長還一直嘮叨地裏的莊稼,害得方向公參謀不斷地提醒段仁義記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縣長,而是團長;與他有關的,不是莊稼,是戰爭!

段仁義連連稱是,走到下崗子村塝上時,似乎已有了較深刻的臨戰觀念。他駐足站在塝上的野草叢中,眯著眼睛對塝下的麥田看,看到了許多裸脊梁和光腦袋,自以為發現了很嚴重的問題:

“這些老百姓咋還沒撤離?”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團長,你看清楚些,這是你的兵!”

段仁義一怔:

“我的兵?他們在幹啥?”

方向公沒好氣:

“挖戰壕!”

“挖戰壕?這好!這很好!”

“一俟打響,這裏就是前沿!”

“好!這裏做前沿好!唵,地形不錯!”

段仁義一邊說,一邊往塝下走,還四處看著風景,沒啥慚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麥田裏的士兵們紛紛爬起來和段仁義打招呼,口口聲聲喊他縣長。他一概答應,一概抱拳,不住聲地說,“弟兄們辛苦”、“弟兄們辛苦”,仿佛這些士兵不是在準備打仗,而是幫他家壘院牆。看到歲數大些的士兵,他還湊過去聊兩句家常,問人家在隊伍上習慣不習慣?有個老頭兵說不習慣,說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紅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頭皺成了結,臉孔拉得老長,緊跟在段仁義身後一言不發。走到戰壕中段土坡上時,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兵背對著他和段仁義撒尿,實在忍不住了,三腳兩步跨到段仁義麵前,阻住了段仁義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沒有幾個人把口令當回事。那個和段仁義團長聊家常的老頭兵還在抹眼淚,背對著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遠處的窪地上,一個腦袋上裹著塊花布的老漢,不知是沒聽到口令,還是咋的,竟捏著嗓門繼續唱他的《小寡婦上墳》,邊唱邊扭,圍觀的人扯著嗓門給他喝彩。兩個隻穿著褲衩的家夥在摔跤,從麥地裏摔到淺淺的戰壕裏,又從戰壕裏摔到新土堆上,聽到口令也沒停下來,身前身後還跟著不少人起哄。近在身邊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強豎起來了,可一個個全像骨頭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這哪像要打惡仗的樣子?

方向公火透了,飛起一腳,將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槍,衝著窪地上空“叭叭”放了兩槍。

不料,兩槍一打完,一個胡子拉碴的老漢兵便竄到他腳下,沒待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老漢兵已捏著一顆閃亮的彈殼,仰著核桃皮似的臉問他:

“方爺,您老打了幾槍?”

他狠狠瞪了老漢兵一眼,又喝了聲“立正”。

老漢兵站了起來,假模假樣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腦袋傾過來:

“這種彈殼我要,以後煩請方爺您……您給我攢點。我給錢哩!給……給您老買煙吸也成!這種彈殼做……”

他劈麵給了老漢兵一個耳光。

“你他媽是當兵吃糧的,還是收破爛的?”

老漢兵不敢做聲了。

段仁義為了緩和氣氛,走到他麵前道:

“方參謀好眼力哩?這老漢可真是收破爛的,大號就叫劉破爛,在三營侯營長手下當差,幹得,唵,還不錯!不錯!”

他沒理段仁義,隻衝著劉破爛吼:

“三營的人跑到下崗子二營來幹啥?”

“回方爺的話……”

“什麼方爺?這裏是國民革命軍23路軍的新三團!我方向公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少校參謀,不是爺!”

劉破爛忙改口:

“是!是!方參謀!您老是參謀,比爺大,我知道……”

“你他媽究竟從上崗子跑到下崗子幹什麼?是不是想做逃兵?”

劉破爛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爺……呃,不,不,回方參謀的話,是這樣的:二營的營長不是蘭爺蘭盡忠麼?蘭爺昨個兒不是和我們三營侯營長侯爺打賭麼?蘭爺不是輸了麼?輸的是兩瓶酒,今個兒侯爺就讓我來取了。咱給侯爺當差,得聽喝。侯爺說:劉破爛你去拿酒,我要說不去,那就是違抗軍令,您老訓話時不是常給弟兄們說麼,違抗軍令要槍斃……”

麵對這樣的兵,他簡直沒辦法。

他揮揮手,命令劉破爛滾。

打發了三營的破爛,再看看遠處、近處,才發現前沿上二營的破爛們在槍聲和口令的雙重脅迫下,總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溝裏,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遠處麥地裏兩個拉屎的士兵也提著破軍褲立著,沒遮嚴的半個青屁股正對著他的臉膛。大夥兒的臉上明顯帶有怨憤,有的還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喪,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將要在這場阻擊戰中指揮的,不是一支國軍隊伍,而是一群穿上軍裝僅三個月的烏合之眾。

按說,他可以和這群烏合之眾毫無關係,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將總司令韓培戈身邊當參謀,可他偏想帶兵,結果,三個月前就和黽副官一起被派到這支破隊伍來了,現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來了,這罪就隻好受下去,韓總司令對他恩重如山,再難,他也不能辜負韓總司令。不是韓總司令,四年前他的性命就丟在武昌城外了。韓總司令在死人堆裏發現了他,把他搭在馬背上一氣轉進了四百裏。

那當兒,他和段仁義團長都站在戰壕邊的土堆上。土是剛挖出來的,很軟,他穿馬靴的腳一點點往下陷,他沒理會,愣愣盯著立正的士兵們看了好半夫,才對出現在麵前的二營長蘭盡忠道:

“蘭營長,這是你營三連、四連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義團長對麵的蘭盡忠點了點頭。

“你給我看看,這一個個誰像兵!這裏究竟是前沿陣地,還是你們卸甲甸的大集?”

蘭盡忠不服氣,吞吞吐吐道:

“弟……弟兄們不是操練,是……是挖戰壕。”

“挖戰壕?”

他火更大了,半側著身子,指點著身後的壕溝:

“你自己看看,這他媽的是戰壕嗎?能把你們埋嚴實嗎?這樣的兵,這樣的戰壕,能打仗嗎?若是打響以後,你丟了陣地,就不怕挨槍斃麼?”

他說的是實話,韓總司令的脾氣他知道,丟了陣地,不說蘭盡忠要挨槍斃,隻怕他和段仁義團長也要挨槍斃。他恨恨地想,這幫連、營長們也真該斃上幾個。

這種懈怠散漫的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再繼續下去,阻擊戰前景將無法想象,23路軍的軍威也注定要在這裏喪失殆盡!

對此,段仁義團長應該和他一樣清楚。因而,他根本沒和段仁義商量,就厲聲宣布由段仁義訓話。

段仁義顯然沒有思想準備,手按佩槍呆呆地愣了半晌,頭一扭,問他:

“方參謀,我訓點啥?”

他哼了一聲:

“這還問我?你看看他們像軍人麼?像挖戰壕的樣子麼?”

“是的!是的!”

段仁義似乎明白了,昂起腦袋,開始訓話:

“弟兄們,方參謀說的不錯!唵,不錯!我們現在不是老百姓了,我們都是,唵,都是軍人,抗日的革命軍人!軍人麼,唵,就要有軍人的樣子,幹什麼就要像什麼!唵,挖戰壕,就要把戰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唵,來不得半點馬虎!”

段仁義訓得認真,一手叉著腰,一手頻頻舞動著,很像回事。

“馬虎很要不得喲!兄弟當縣長時,碰到過這麼一件事,唵,上麵讓兄弟協拿一個反革命,反革命叫劉老八。兄弟派人,唵,去拿了。拿來一問,方知不對。反革命叫劉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劉老巴,一個是八九十的八,一個是‘巴山夜雨’的巴,這就,唵,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個心眼,問了一下,豈不釀下大錯?所以,不能馬虎!唵,不能馬虎!就說挖戰壕吧,你們以為馬馬虎虎是哄我,哄方參謀?不對嘍,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來,槍炮一響,誰倒黴?你們倒黴嘛!所以,要好好挖戰壕,要聽方參謀的!唵,聽方參謀的,就是聽我的。方參謀是為你們好,方參謀說,要準備打惡仗,兄弟認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備,唵,方可無患嘛!”

段仁義壓根不是做團長的料,本該顯示威嚴的訓話,又被弄得稀稀鬆鬆。他不滿地碰了碰段仁義的手,想提醒段仁義拿出一團之長的氣派來,可段仁義卻沒能意會,依然和和氣氣地對著自己的部下信口開河:

“兄弟這個……這個對此是很有體會的呀!兄弟在卸甲甸當縣長時,唵,有一個為政準則就是一切備於前。三年前的澇災弟兄們還記得不?咱東麵的長淳淹了吧?北邊的王營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沒有?沒淹!為啥呢?因為兄弟有了準備嘛!頭年冬裏就加固了河防,開了三條排水溝嘛!”

一扯到做縣長的題目,段仁義的話就多了,內容便也紮實了。

他卻焦慮起來,這裏畢竟不是卸甲甸,而是前沿陣地,眼見著太陽落了山,陣地上還這麼混亂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義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義團長的手,明確提醒道:

“段團長,時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義明白了,應了句“就完”,又對大夥兒道:

“挖戰壕又不同於挖排水溝嘍!唵,排水溝挖不好,最多是淹點田地,戰壕挖不好,可要丟命流血喲!要是一仗打下來,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麼向卸甲甸父老鄉親交待呀!啊?兄弟是團長,唵,也是卸甲甸的縣長哇!好了,我的話完了,眾位好自為之吧!解散!”

就這麼解散了,訓話和不訓話幾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狀況不會因為段仁義的這番訓話而有什麼根本改變。對這幫烏合之眾他太了解了。

他向段仁義建議:鑒於目前各個陣地上的情況,吃過晚飯後得連夜開會,進一步落實戰前部署。段仁義馬上點頭,還當場通知了麵前的二營長蘭盡忠。接著,他又把二營的連、排長們召到身邊,再次向他們交待了前沿陣地戰壕的深度、寬度和火力配備要點,命令他們徹夜趕工。交待完後還不放心,他又從身邊弟兄手裏奪過一把鐵鍬,手一揮,大聲對那幫連排長說:

“都過來,看看老子是咋挖戰壕的!”

段仁義團長認為,方參謀有點過分了。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說馬上就會打起來,怕也不現實。他們新三團的任務很明確,是為河西會戰打阻擊。可若是鬼子們不從這裏過,他們阻擊誰?打誰?洗馬河長得很,河東的鬼子從哪裏過河都可能,進入河西會戰地區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們據守的馬鞍山不可。

不過,他沒說出口。不是怕方參謀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話一講,會鬆懈弟兄們的鬥誌。不管怎麼說,準備充分點總沒錯,在戰爭中,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過硬的隊伍尚且鬆懈不得,何況他的這支破隊伍!

見方參謀提著鐵銑走遠了,他不無溫意地對二營長蘭盡忠道:

“你們咋一點不給我爭臉哇?侯營長、章營長沒帶過兵倒罷了,你蘭盡忠既帶過兵,又打過仗,咋也這麼甩?你看看這戰壕挖的!能怪方參謀發火麼?”蘭盡忠恨恨地罵道:“他火?媽的,老子還火呢!隻要一打響,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後摟一槍!”他瞪了蘭盡忠一眼:“胡說!方參謀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誰敢動他一根毫毛,我段仁義決不饒他!”蘭盡忠眼皮一翻:“這新三團的團長是你,還是他?”他勉強笑了笑:

“隨便!是我是他都一樣!反正都是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團長,他是少校參謀……”

他火了:

“什麼中校、少校?我這團長咋當上的,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不是你們在卸甲甸縣城鬧事,我會放著好好的縣長不當,到這兒來受窩囊氣?我壓根兒不是團長,就是有中將階級,也得聽方參謀的!”

蘭盡忠不做聲了。

他歎了口氣:

“要說帶兵打仗,我不如方參謀,也不如你蘭營長和其他營長,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份上,你們都得給我多幫忙哇!”

蘭盡忠垂首應了聲:

“是!”

他又說:

“還有,無論咋著,都不能和方參謀鬧別扭,這人雖說狠了點,可是來幫咱補台的,不是拆台的,這點,咱們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蘭盡忠老老實實走了,他卻不禁悵然起來,默默轉過身子,望著腳下平靜的洗馬河發呆。天蒙蒙黑了,洗馬河失卻了夕陽賦予的輝煌,河麵變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麵的那邊,一望無際的曠野消溶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許將要被阻擊的日偽軍,正在河那邊,正在暗夜的掩護下日夜兼程二段仁義團長的心一陣陣發顫。

段仁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四十二歲的時候穿上國軍軍裝,一舉變成中校團長。更沒想到當了團長沒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馬鞍山下崗子村前沿陣地訓話時,他還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惚如置身於一個荒誕滑稽的夢中。

栽進這個夢中之前,他很確鑿地做著縣長,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績說不上好,可也不壞。如果不是23路軍377師炮營駐進了卸甲甸縣城,如果不是那炮營的弟兄和卸甲甸縣城的民眾拚了起來,他這縣長是肯定能穩穩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該發生的事卻發生了,他沒任何思想準備便被拖進了一場驚天動地的事變中。

事變是三個月前的一個夜間發生的。那夜槍聲、炮聲轟轟然響起來了,他還蒙在鼓裏,根本沒想到蘭盡忠、章方正等人會瞞著他這個縣長對國軍的炮營動手。

炮營軍紀不好,他是清楚的。該營駐進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個黃花閨女不明不白地懷了孕,他也是清楚的。為此,他曾兩次親赴炮營營部,三次召請炮營呂營長麵談,請呂營長約束部下。呂營長表麵上很客氣,說是要查、要辦,可實際上既未查,也未辦,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鬧越凶了,最後竟鬧到了二道街趙寡婦頭上,偷了趙寡婦一條看家狗。趙寡婦不是一般人物,號稱“趙連長”,年輕風騷,交際甚廣,自衛團團長蘭盡忠,決死隊隊長章方正、隊副侯獨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據說也都在她那“連”裏效過力,結果便鬧出了大麻煩。

那夜咋著打炮營的,他不清楚,隻知道,在他為槍聲炮聲驚恐不安的時候,蘭盡忠、章方正、侯獨眼三人闖到他家來了,一進門,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覺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們幹的?”

蘭盡忠點點頭。

“為啥瞞著我?”

“我……我們不想連累你!”

這三人腦袋竟這麼簡單!鬧出了這麼大亂子,還說不想連累他!實際上,槍聲一響,他被連累的命運已經注定了。身為縣長,在他眼皮底下出了這麼大的事,他是逃不脫幹係的,況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壓境的時候!炮營不管怎麼說,是打鬼子的國軍,縱然軍紀敗壞,也不該被自己人消滅。

他氣瘋了,點名道姓大罵蘭盡忠三人,一口咬定他們是叛亂,要他們立即把被俘的炮營幸存者放掉,並向23路軍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聽這話,都站了起來,當即申明,他們不是叛亂:是為民除害!並宣稱:如果他認為這是叛亂的話,他們從此以後就沒這個縣長了!

他又氣又怕,連夜騎馬趕到三十裏外的銀窪車站,搭車去了省城,並於次日下午四時在省府議事廳找到了老主席高鴻圖。高鴻圖聞訊大驚,中斷了正在開著的各界名流時局談話會,硬拉著七八個名流和他一起搭車直驅23路軍司令部。

23路軍中將總司令韓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變的消息。進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剛要開口說話,韓培戈將軍就很嚴厲地命令他們喝茶。他們哆哆嗦嗦喝茶的時候,韓培戈將軍黑著臉,把玩著手槍,身邊的參謀長、副官處長一臉肅殺之氣。

偏在這時,呂營長被放回來了,樣子很狼狽,一隻腳穿著馬靴,一隻腳靸著布鞋,沒戴軍帽,滿身滿臉都是泥水。韓培戈將軍一看呂營長的樣子就火了,繞著呂營長踱了一圈步,又盯著呂營長看了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我給你的人呢?”

呂營長渾身直抖,不敢吭氣。

韓培戈將軍又問了一句:

“我給你的炮呢?”

呂營長抖得更厲害,搖搖擺擺幾乎要栽倒。

將軍當著他和高老主席的麵,一槍將呂營長擊斃。大步走到軍事地圖前,對著標有“卸甲甸”字樣的紅圈,抬手又是一槍,爾後,把槍往桌上一摔,旁若無人地對參謀長交待道:

“命令377師1764團、1765團,1766團立即開拔,在明日拂曉前給我把卸甲甸轟掉!”

他和高老主席並同來的紳耆名流們都被將軍的舉動和命令驚呆了,一個個形同木偶。他知道,將軍的命令不是兒戲,377師三個團隻要今夜開往卸甲甸,一切便無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轟擊下,將變成一片廢墟,全城三萬民眾和他一家妻兒老小,都將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撲通”一聲,在將軍麵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來的名流們也紛紛跪下求情。

將軍親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責令他們起來,還歎著氣說:

“你們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總司令部來這一手,外人看了會咋說呀?坐,都坐!”

他和眾人重新落座後,將軍拉著臉問:

“這事你們看咋解決呢?”

高老主席道:

“對暴民首領,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將軍卻搖起了頭:

“鴻老,我抓誰?殺誰呀?此刻卸甲甸還在暴民手裏呢!”

這倒也是。

高老主席說不出話了。

將軍手一揮,說:

“有您鴻老和眾位的麵子,我不打了。這樣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個營,就還我一個團!把他們都編人國軍,一來可增強我國軍實力,二來和平解決了事變,三來也幫鴻老您肅整了地方,豈不皆大歡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應了。

“好!好!如斯,則將軍於國於民都功德無量!”

韓將軍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鴻老恩準,那麼這個團就請段縣長來給我帶嘍!”

高老主席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張口結舌道:

“將軍,這……這段縣長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長官,豈……豈可……”

韓將軍冷冷道:

“縣長是不是中國人?中國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隊伍被段縣長統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這個縣長不該為我這個總司令盡點義務麼?如若鴻老和段縣長都不給我這個麵子,我就隻好公事公辦,武裝解決了!”

他自知是在劫難逃了。事情很明顯:這個團長他不幹,韓培戈將軍剛剛取消的命令又會重新發布下去——將軍完全有理由這樣做。那麼他也許可以無憂無慮地活著,而他統治下的那座縣城和他曾與之朝夕卜相處的民眾便全完了,他也就掙不脫那片廢墟兼墳場給他帶來的良心折磨了。

他緊張思索的當兒,高老主席又說:

“將軍,此事關係重大,老……老朽是說,對韓將軍您關係重大。這……一這段縣長能帶兵打仗麼?若是壞了23路軍的名聲,反倒讓世人見笑您韓將軍了!”

將軍道: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帶兵的!隻要段縣長願幹,必能幹好!我韓培戈保證他用不了半年就會成為像模像樣的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