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老頭撒手人寰(1 / 3)

說李老頭死了,早上被發現倒在廁所裏。放下電話後,九月奇怪周圍的空氣突發凝重,然後落在耳朵和眼睛裏的信息開始變得飄搖。可今天是適合在郊外放飛風箏的日子,風是西麵送來的,李老頭的金魚風箏偏好這個風向,她想要是小宇正好挑在這一天膩味警察抓小偷的遊戲了,也像院子裏的其他孩子一樣迷戀小體積的四驅車,李老頭小偷的角色也會在今天暫時擱一擱。在小宇魯莽地往外跑的時候李老頭會變得很羅嗦,直到小宇的眼睛裏邊白色比黑色多,然後李老頭會出門,在緊緊地瞅了新裝的防盜門一刻鍾後,他會悠閑地把手背在身後,又很悠閑地走上六樓,這種愜意而且平緩的節奏會在“砰砰砰”的一陣抨擊聲後宣告破產,那是李老頭在使著大力氣敲陳大爺的門。雖說陳大爺對著他的時候還是會鼓著腮幫子,但隻要太聰明的李老頭幾句很藝術的話一激,陳大爺會帶著他的大鷹風箏出門,然後努力地走在李老頭的前麵,狠狠地踏出每一步。這時候院子裏會聚滿人,沁客的上空會因為兩隻比武的風箏變得熱鬧……李老頭的竹子能削成繡花針一般細,陳大爺雖說是有些手藝,能在幾個小時就給沁客所有的孩子做成一個漂亮的鐵螺,能做比遙控的四驅車要漂亮氣派的也有四個輪子的模型,卻是獨獨在這項活上輸了李老頭,全賴那雙不及李老頭秀氣的手。所以,李老頭的金魚會在很高的天空像鳥一樣飛,飛得比那隻大鷹要高,落在棉花糖一般的白雲端,那時候她會在李老頭笑成一條線的五官上讀到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就斷了祖孫緣分的老爺,接著關於老爺的記憶會飛得比李老頭的金魚還高……

這樣的日子,說李老頭倒在廁所裏,不知道是驕傲地仰著天花板,抑或在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卑微地俯視著那些昂貴過頭的乳白色地板,不知道手裏頭拽著的是北京日報,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揭短雜誌,李老頭繼承了很多留名思想家的某種特性——喜歡蹲在廁所閱讀一些嚴肅的東西,或者思考一些沉重的問題。李老頭知道世界上哪個地方兩個本應該是承載著上萬子民的心願和幸福的團體互相開火互相迫害,也知道傾軋這個詞對政客意味著什麼,他知道北京每天吹什麼風,清楚北京每天的紫外線指數……李老頭把世界和北京每天的動向盡量地裝進了腦子裏,她在認識李老頭一段時日後明白李老頭是在蹲廁所的時候吸收的這些很正經的八卦。胖大嬸打電話說李老頭走了,誰也沒有知會,就那樣走了,沒在她心情好的早上說幾句召喚烏雲的話,沒在晚上的時候帶著那條比他還要髒的雜交狗。她拿著電話的手因為生氣顫抖,她有很多關於李老頭的信息想問胖大嬸,可台上老教授一雙眯著的眼睛掃過來,她於是恍恍惚惚地掛了胖大嬸的電話。

長得很清秀的男生從外麵走進來,然後朝著幾個離她不遠的同學招手,然後小跑坐了下來,然後喘著氣幾句很有年輕人味道的話惹笑他身邊的人。她一邊敬佩地關注那個男生,一邊慶幸老教授的眼睛終於轉移了陣地。老教授的眼睛一直追著那個雖然遲了將近半個鍾頭卻是從容而且瀟灑地駕臨他的地盤的清秀男生。老教授沒有說一句話,沉默了半晌他抬起頭,眼睛輕描淡寫地掃過她旁邊的空間,她強烈地感受到一直在蔓延的怨氣,這股怨氣連帶她的位置一塊給渲染了。她於是在心裏罵那個男生傻B粗線條,全然一個腦袋空空如也的二百五。接下來,老教授不說孔子和孟子,不談儒學和論語,而是舉近了古今中外的事例,用很有激情的語調說“誠信”。

老教授問他在座的兩百多名學生是否講信,偌大的教室突然安靜得讓人想抓同桌的發,她感到這種沉悶感帶來的不適,迫切地覺得這樣的狀況應該盡快被改善。直到教室裏某些挨不住饑餓的肚子發出饑餓的信息,以及跟在這些信息後麵的一些被壓抑得不是很成功的偷笑,教室的氛圍才有所改善,而這個時侯她正考慮要不要幾聲發泄似的歇斯底裏的尖叫來解救這堂讓她幾乎就要崩潰的課。老教授的臉部神經一直緊繃,甚至連正常眨眼的頻率也有些減少。教室回複些熱鬧的時候,九月恰好有那個閑情逸致去讀那位講台上威風凜凜的老教授。她突然想站起來坦誠自己不誠信的事實,因為曾幾何時她對她的老師說將來畢了業她不會見著他就躲,可她卻躲了他不知道多少次,她也曾經對那個能識大字的聾啞老太說每隔一周她和阿凡會提著水果去看她,可第三次她因為下雨所以不去,第四次她因為要拿買水果的錢多吃一份雞排所以沒去,第五次她因為剛測完八百米,兩隻腿經不起五百米的長途跋涉所以沒去,第六次她因為忘記所以沒去,第七次她因為突然想到那位聾啞老太和她真的是沒有任何的關係所以沒去……她也曾經對李老頭說了很多的白話,她現在已經忘了那些說白話的理由。可她可以告訴老教授女強人胖大嬸可以在刀架在脖子槍指著頭的時候也不說謊違約。然而這些話最終隻是在九月心裏熱血沸騰了一番就已經在還來不及說出嘴的時候煙消雲散了,盡管九月覺得胖大嬸講誠信的英雄事跡應該像阿凡點火焚校一樣被宣揚出來。

胖大嬸不說謊,從胖大嬸嘴裏邊流出來的信息沒有被當成是謠言在沁客泛濫的時候。沁客的女人說,鬆家嫂子人潑,說話倒是有嘛就嘛,人直著……沁客的男人說,鬆秀才的老婆那性子夠爺們,做事光明磊落的說謊啥的從來不沾……沁客的小孩說,鬆大媽說實驗班的路雲雲是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公主,路雲雲的爸爸知道後就搬了,車子差點撞到李爺爺,李爺爺人凶著……都說胖大嬸直腸子,不說拐彎抹角的話,不說阿諛奉承的話,不說沒理兒的話,也不說謊話……所以胖大嬸說,李老爺子早上去了,那李老頭就真的是死了,早上被發現倒在廁所裏。

腦子裏形成這樣的認知的時候,她覺得這麼大的教室,因為人多,氧氣真的是不怎麼夠了,台上長著八字眉的老教授卻是顯得越發的神采奕奕,也是激情澎湃了,老教授把講誠信的那些在人類曆史上被傳唱了許久的大師的大名寫在黑板上,於是坐在最前麵的同仁不僅被老教授永遠供過於求的唾沫給噴灑了,也被嗆鼻的粉筆灰給迫害了……他是把*時候懷才不遇的遺憾在他不到兩平方的講台上加倍地彌補了回來,可她寧願這個盡職的老教授單純地把傳授當作不能丟的飯碗,這碗飯讓他扣去吃飯穿衣的花銷還有結餘在周末十一的時候買兩張打折的音樂劇門票……這樣,也許老教授不會這麼激動,然後他的門徒不會這麼激動,然後教室裏兩百多人的呼吸不會這麼急促而且頻繁,然後氧氣的供給不會不足……她相信那時候因為呼吸變得通暢,她不再難受,胸口不會悶,也不會幾乎差點就要張開嘴搶幾口空氣,幾乎就要吸鼻子……